軍中夜驚(1 / 2)

徐州,下邳城中。

“將軍。”陳宮提著袍擺,急匆匆走入堂中,書案和坐席上空蕩蕩,沒見到他要找的人。

他疾步往外走,邁過門檻,急聲問門口的守衛,“將軍何在?”

“將軍許在鞠室中。”所謂鞠室,即為蹴鞠場地。

衛士恭謹答完話,偷偷瞄了一眼陳宮的臉色。果然陳將軍神色由晴轉陰,似乎是恨鐵不成鋼般一甩衣袖,匆匆而去。

陳宮手裡拿著軍報,壓著怒氣找到州牧府後院的那塊極大的蹴鞠場地。

賽場被用磚瓦矮牆所圍,雙方各設球門,鞠場中二十餘名將官、士卒奔來跑去,你攻我防,追逐踢蹋唯一的“毛丸”。

毛丸,顧名思義,是內填獸毛,外以熟皮縫製的蹴鞠用球。

場外圍坐著數百士卒,人人專注地凝視場上賽況,不時吹哨喝彩,陳宮環視一眼,認出這些人都是並州麵孔。

這時場中一人用力過猛,一腳飛踹,眾人驚呼一聲,齊齊對著呈拋物線狀飛出場外的毛丸行注目禮。

“陳將軍?!”

陳宮被叫得一怔,抬眼便見一物徑直向自己飛來,速度之快,肉眼難以捕捉,隻能看到個黑影,驚得陳宮下意識閉上了眼。

下一瞬耳邊風聲與踢蹋聲並起,陳宮睜開眼,呂布腳上顛著毛丸,笑道,“公台受驚。”

眾人見千鈞一發之際,他們的將軍翻身躍至,一腳穩穩地勾回毛丸,瞬息之間,神乎其技,人群驟然爆發出歡呼聲,“將軍天人也!”

“將軍豈不聞玩物喪誌?”陳宮又驚又怒,還有些劫後餘生的後怕。他剛剛被呂布所救,也不好翻臉,這口氣不上不下,堵得他臉色愈發黑沉。

麵對陳宮的黑臉,呂布習以為常,不以為意,他隨意一腳將毛丸踢回賽場,“昔日霍驃騎在塞外,軍中乏糧,驃騎乃穿地蹴鞠以振士氣,布不才,仿古效先賢……”

呂布一開口,陳宮眉間豎紋又深幾分,他怎麼忘了,呂奉先雖未讀經書,當年不知被誰強逼讀了史記,彆的沒記住,僅對那幾位前漢名將如數家珍,開口便是霍去病,提起來就沒完沒了。

他從袖中取出竹筒,打斷呂布滔滔不絕的話頭,“將軍,有軍報至。”

“曹軍已至彭城。”把竹筒遞給呂布,陳宮仰視眼前人的雙眼,“將軍宜早作謀劃。”

兩人並肩走出鞠場,呂布看完軍報,仿佛一碗涼水澆上頭,賽場上的肆意張揚被冷風一吹,悄然散去。現實橫亙在眼前,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公台以為,計將安出?”

“曹操遠來,勢不能久。”陳宮展眉肅然道,“而我以逸待勞,無所不克,將軍勿憂。”

“願聞卿之良策。”

“將軍即率兵出城,駐紮於外,宮率城中餘眾,閉守於內。若曹軍攻將軍,宮引兵攻其後背。”

“若曹賊攻城,將軍領兵來救。如此一來,將軍與宮內外相應,互為掎角,曹軍定不能破。不消旬日,曹賊軍糧必儘,擊之必潰。”

“善。”呂布沉思片刻,喜道,“公台真智士也。”

有了良策呂布愈有底氣,腳步更輕快幾分,他身高腿長,步伐一快,陳宮被迫疾走才能追上。

呂布轉而又想起一事,“陳登駐兵在外,其若與曹操會合,如虎添翼,為之奈何?”

望著天際落日,陳宮眼中染上餘暉,他拱手一揖,“此事宮已有籌劃,若無差錯,將軍今夜即可除心腹之憂。”

……

下邳城外,廣陵兵營內。

夜色漸深,繁星滿天,遠遠望去,軍營裡稀稀落落點著炬火,火光沉默地燃著。

當值巡邏的一隊士卒經過,魚鱗鐵甲與兵器時而相碰,叮當作響。

巡兵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黑暗中竄出幾道暗影,四散開來,沒入相鄰的各處營帳。

營中某一處突然傳出驚呼聲,“有敵襲!”

一潭靜水被驟然攪動,潭底的淤泥被旋渦攪起,原本清澈見底的小潭變得渾濁不堪,枯枝與爛泥隨旋渦翻滾。

宋至被喧嘩聲驚醒,他睜開眼便去摸枕下的佩刀,此時營中的其他人也擁被而起,驚懼不知所措。

營中唯一的那盞陶燈被點亮,昏黃燈光照亮了宋至的臉,他麾下的士卒驚呼,“什長?莫非敵襲!”

宋至放下陶燈,他哪知外頭情況?“爾等莫動。”

眾人見什長按著佩刀警惕地掀開帳門,還是按捺不住湊了過來,壓低聲音,“什長外頭是何動靜?”

士卒中見多識廣的一人道,“莫非是驚營?”

驚營又稱“炸營”、“營嘯”,軍營人群密集。在這種高度密集的群體中,無論是疾疫還是情緒都極易蔓延,尤其是入夜黑暗時,恐慌的情緒一石激起千層浪,驚慌的士卒們會互相殘殺。

驚營甚至能讓一支軍隊不戰自潰。

想明白這點,宋至拔刀出鞘,席地坐在帳門旁,“靜守帳中,不可外出。”

然而在上萬人的兵營中,有這份智識的人畢竟是少數,慌亂如火,廣陵兵營中四處起火,人聲鼎沸嘈雜如油鍋。

驚亂蔓延到了中軍主帳,荀忻聞聲從榻上驚坐起,披起大氅、羔裘,走到帳門外時已經穿戴整齊。

“主公。”楊向的聲音傳來,荀忻轉身看過去,依稀是楊向握刀跑著過來。“營中無故而驚,陳太守親自前往平亂。”

荀忻皺緊眉頭,營嘯這種事故一旦處理不好就會發展成叛亂,陳登雖親赴險境,他不能在這裡坐等。

“掌燈點火,鳴金擊鼓,號令曰坐。”黑暗中人們看不清主君麵上的表情,隻聽得青年的聲音低沉而穩,堅如磐石,“違令者立誅不赦。”

楊向帶著十數名親衛領命而去,數息後,中軍帳中燈火亮起,仿佛與天上繁星遙相呼應,在黑夜中極為顯眼。

鼓聲沉穩厚重,銅鉦聲鏗鏘震耳,金鼓齊響,穩重的鼓點聲仿佛有鎮定人心的力量,慌亂的士卒們停下手中動作,遙望向中軍大帳。

荀忻所帶來的弩手們訓練號令較嚴,聽到金鼓聲條件反射般坐下,眾人坐在地上麵麵相覷,宋至在帳門旁仰頭看著墨藍天幕上的繁星,“我等遵命行事,靜候軍令。”

恐慌能夠傳染,鎮定從容亦能感染他人,眾人一齊坐下,坐得久了甚至生出濃厚倦意。

陳登那一邊,海賊收編時日尚短,不遵號令,他率部連殺數十人,這才止住亂軍。

聽著不疾不徐的鼓點,陳登扔了手中長刀,信步往回走,“今夜星天甚美。”

乾枯的木柴在帳門前燒著,火苗滲入每一個縫隙,在風中翕動搖曳,劈啪作響。鼓聲下,火堆旁,看似明亮的地方,危險更加不易察覺。

幾雙眼睛在暗處打量著火光處,目光落在了被親兵守衛的青年文吏身上,他們三人交換過眼神,神色自然地從暗處走出,混入傳令歸來的士卒與衛士中。

是身死,是富貴,他們須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