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之義(1 / 2)

荀攸拱手施一禮,看著約有半年未見的小叔父。荀元衡還未蓄須,也許是忙得來不及打理,頰邊、唇旁有些青色的胡茬長出,不細看不甚明顯,劍眉清眸,仍有少年氣。

眼前人穿著經年未變的玄黑吏袍,交領處層疊著皂緣領袖,荀攸的視線微凝,年輕人白皙的脖頸處,喉結下,分明有一道淺淡的,已結痂的血痕。

荀攸眼中重逢的喜悅淡去,輕聲問道,“如何……有傷?”

“傷?”荀忻下意識看了眼被白麻布包紮好的右手,“營中夜驚,無甚大礙。”

荀攸這才注意到他攏在袍袖裡的受傷的手,先看到脖頸傷,再看到這處傷口,很容易往空手奪刃上聯想。

眼見荀公達皺起眉頭,荀忻解釋道,“陳廣陵果毅明斷,驚營當夜已定,公達不必憂。”

他豈是擔憂驚營?荀攸暗歎一口氣。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身後不遠處傳來青年人清洌透亮的吟誦聲。

荀忻轉頭望去,一見來人便笑道,“奉孝。”

“二荀君未有‘盈盈一水’相隔,卻為何‘脈脈不語’[1]?”郭嘉袍袖隨風而擺,款款行來。

這是在笑他們叔侄對視不語了,隻不過這牛郎織女的比喻……荀公達並不接這一茬,神色絲毫未起波瀾,權當沒聽見。

荀忻拱手迎道,“與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看來。”郭嘉笑著抬袖還禮,雙眼略彎,如一對新月,“思我令人長壽。”

荀忻被他逗笑,寒暄幾句,“明公既設宴,不如帳中詳敘。”

他們三人一同往主帳走,還沒走近營帳,遠遠地便聽到斥候在帳外通報道,“稟明公,營外有人自稱陳太守故人,救太守諸弟來投。”

這裡姓陳的太守唯有陳登一人。

荀攸與郭嘉聞言都望向荀忻,他們對下邳近來之事並不清楚。

收到兩人相詢的目光,荀忻自覺向他們解釋,“陳君三位胞弟在下邳,為呂布所持。”他雖然知道陳元龍必然成竹在胸,一定有救人的辦法,隻沒想到能救得這麼快。

曹營與廣陵兵營相隔不遠,同樣豎著“曹”字大旗,無怪乎這人找錯了營寨。

三人進主帳時與一人遇上,荀忻側身向他一揖,那人同樣向荀忻回禮,而後目不斜視,匆匆而去。

被人完全忽略的郭嘉與荀攸對視一眼,無聲地達成了某種共識。

荀忻對此毫無察覺,他極快地掃視一眼帳內,隻見營帳內文吏、武將分座左右,食案上碗碟杯盞齊備,眾人言談自若,氣氛融洽。

帳中人如諸曹、諸夏侯,都是老熟人,幾乎沒見到生麵孔。

說是宴會,但無樂無舞,這架勢更像是一場飯桌會議。

荀攸與郭嘉向主座的曹操拱手致意,隨即各自入座,荀忻卻要上前拜倒在地,額頭貼著帳內鋪地的草席,恭敬拜道,“明公。”

“元衡請起。”曹操從座上起身,快步走過去扶起荀忻,“卿請起。”

許久沒見老曹,荀忻覺得他的須髯似乎蓄長了一些,完全能遮住下頜線。曹操的衣著依舊樸素,全身上下找不到一點繡紋。

老曹在眾人麵前盛讚他與陳登為攻占徐州做出了突出貢獻,撫著他的肩關懷他的傷勢,繼而道,“孤當上表天子,為卿等請功。”

荀忻低頭拜謝時,餘光見老曹腰帶束著的肚腹發福些許。或許不是胡須長了,而是曹操胖了。他心道老曹在許都興許過得不錯,心寬體胖,形貌都祥和不少。

等他準備入座時,荀忻腳步微頓,此刻帳中近乎座無虛席,文吏這邊,唯獨荀攸上首還空置著兩座。

他略有疑慮地望向荀攸,曹營中雖對座次不甚看重,隨著與會人選常常在變,但大體的順序仿佛約定俗成。比如他兄長荀文若在場時,文臣之首便毫無疑問為他空置。

在場的文吏中,荀攸作為侍中、尚書、軍師,憑著資曆與名望理當坐於上首。

荀攸端坐席上,神色未變,望一眼上首的席位,向他微微頷首,仿佛能探知他所思所想。

見荀攸默許,荀忻猜測是否是老曹授意,上首空置兩位……他想起剛剛出帳的陳登,看來曹操有意在這種細節處施恩。

暫時放下疑慮,荀忻走入上首第二位,輕掀袍擺跪坐,以左手整理好蔽膝。

等了片刻,陳登再次入帳。他向曹操躬身作揖後,果然徑直走到上首,坐下後不忘向他舉觴致意。

荀忻端起酒樽,看著樽中清澈如水的酒液,鼻畔完全沒有聞到酒氣。心中暗自失笑,荀忻舉觴回敬陳登,兩人掩袖飲儘。

“水?”泰山崩於前仍麵不改色的陳元龍端著酒樽,露出了懷疑人生的訝異神情。

荀忻從容放下酒樽,回了他一句,“然也。”他移開視線,防止自己笑場,解釋道,“軍中禁酒。”

“原來如此。”陳登望著走下主座四處行酒的曹操,向荀忻感慨道,“曹公治軍嚴整,世之楷模也。”

“令弟是否安然無恙?”荀忻想起剛剛在帳外聽到的話,陳登出帳應該是為了去接他的三位弟弟,也不知那幾位在下邳有沒有被牽連受刑。

“幸而無礙。”既然杯中是水,陳登自覺沒有舉觴的必要,他側過身來麵對荀忻,“搭救我諸弟之人,原為家父故吏。城中人心日惶惶,此人思及舊情,亦為另尋出路,這才救人夜潛出城,出而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