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計破敵(1 / 2)

抬眸看了郭嘉片刻,荀攸拾起他遞來的木箸正要起身,一旁卻走來一人。

來人不過二十來歲,眉目疏朗,滿堂文武跪坐席上,他一人邁步行來,姿容挺拔,恰似冷澗青鬆。

曹昂躬身向三人長揖,“小子拜見諸軍師。”他神情恭敬,隻差倒頭下拜便是標準的子侄禮。

三人裡荀攸是實打實的軍師,郭嘉為司空軍師祭酒,稱一聲“軍師”不為過。

而荀忻當年參司空軍事之時還能被敬稱為軍師,如今他僅任散職騎都尉,勉強算得上曹操的幕僚,就當不得“軍師”之稱。

與後世專職出謀劃策的軍師不同,此時的“軍師”有時更偏重於任命當地德高望重的名士。

比如袁紹就曾拜大儒盧植為軍師。和“將軍”一職相似,“軍師”理論上也屬於不常置的尊貴名位。

荀忻在座上向曹昂拱手,“不敢當,孝廉稱我表字即可。”他不過年長曹昂四歲,曹昂執禮甚恭,他卻不好將這視為理所當然。

郭嘉看曹昂似乎有意與荀忻相談,於是笑語幾句,起身回了坐席。

侍從給曹昂搬來草席,曹子修告罪一聲,與荀忻隔案對坐,“昂讀兵法,曾有一惑,家君命昂請教先生。”

得,這會兒直接叫上了先生。

他既不是經師,又非博士,哪裡稱得上先生。

理論上被主君之子如此相詢,人臣應當受寵若驚,但荀忻聞言反而沉默。

他為老曹打工就罷了,怎麼還要兼職家教?

不再糾正曹昂的稱呼,玄袍文吏垂下眼眸,睫毛翕動,衣袍垂順幾乎見不到褶皺,儀態儼然是世家子弟的溫雅謙恭,“願為孝廉解惑。”

曹昂如荀忻一般正襟危坐,問道,“《孫子》軍行篇第四,曰:‘故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

這句話並不晦澀,無非說的是善戰之將勝利後,因為勝得輕而易舉,反而不會由此成名。

荀忻靜靜等著曹昂的後語。

“昂知其本意為:善戰者先勝後戰,當立於不敗之地,然……”曹昂頓了頓,抿唇直視荀元衡,“念及史冊中諸多名將,總覺此語不儘其實。”

“善戰與功名,不可兼得乎?”

“且不論雲台二十八將,衛青開幕,票姚捕虜,此豈非善戰者?”

“此豈非無名輩?”

荀忻點點頭,“孝廉所惑不無道理。”

兵法既然說善戰者沒有勇武智名,那麼史冊裡記載的,流傳下來的名將難道都稱不上善戰者?

他餘光掃一眼正與陳登相談甚歡的曹老板,仔細回憶老曹所作的兵法注記,“司空曾為此句作注,曰,‘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醫者無煌煌之名。’”

“昔日魏文王問扁鵲,兄弟三人中誰最善為醫。”荀忻極有耐心說起了故事,“扁鵲答,長兄最善,中兄次之,唯己為最下[1]。”

“王問其故……”

這個故事婦孺皆知,荀忻仍正容完完整整說了一遍。

扁鵲為何認為自己醫術最差?

據扁鵲說,他的長兄在疾病未形成時就能藥到病除,因此名不出家門;他的二哥治病,能在疾病剛顯現於毫毛時治好,因此聲名傳不出鄉裡;而扁鵲治病,以針灸猛藥來挽救即將不治的病人,因此聞名於諸侯間。

“醫者如此,將者亦如此,此所謂善戰者無智名。”

“然衛霍……”曹昂仍然糾結於他最開始提出的問題。

荀忻循循道,“兵者,道也。道豈有止境?”

“所謂善戰者,大抵如聖人,聖人不世出。而世間之人但略得其道,便可致功名矣。”

荀忻的解釋很簡單,孫子的理論沒錯,你的論據也沒錯。

那誰錯了呢?是你理解錯孫子的意思了。

“善戰者”存在於理想中,隻是理論上的,除了孫武本人恐怕無人能稱善戰者。荀忻直接把“善戰者”提到了凡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善戰者未戰已勝,因此無名,但普通人如果能將兵法運用自如,就足以成為一代名將。

“所謂‘神人無功,達人無跡’,如藏玉在懷,路人如何識之?”

善戰者隱匿功績,如果沒開上帝視角,你怎麼知道他做了什麼?

普通人但求掌握兵法要旨,即使不能立於不敗之地,建立功名不是難事。

曹昂沉思片刻,起身長揖道,“謝先生指教。”

“先生博學多聞,高節雅識,昂今後言行若有偏移,當乞先生不吝指正。”

荀忻端起酒樽起身,向曹昂敬酒,僅是低聲應諾。

掩袖飲儘樽中清水,荀忻總算應付完這場意料之外的社交,他右手攏在寬大袍袖中,跽坐著回憶這場在他看來莫名其妙的對話。

老曹不給兒子解惑,卻讓曹昂來問他,問得還是“善戰者無名”,是意有所指,還是意有所指?

所指為何?

另一方麵,曹昂不會私下結交父親的謀臣,他的態度理應是出自老曹的授意。

先生?荀忻暗自思忖,老曹難道想給他弄個太子太傅的身份,施恩?

這個想法一出,荀忻心中大搖其頭,連忙否決,他一條鹹魚罷了,未免過於看得起自己。

再看陳登那邊,曹老板不知何時去了武將一席,而劉備亦不知何時接替了曹操,看情形他與陳登早就相識。

荀忻偏過頭去問荀攸,“元龍為劉玄德故吏?”話問出口他已想起來,劉備之前是徐州牧,陳登當然為其故吏。

“不止故吏,據聞陶謙死後,陳廣陵力主劉使君為徐州牧。”荀攸起身向侍從耳語,而後移席近來。

“交情頗深。”荀忻眼神微凝,劉備與陳登既是故吏,又有舊交,難怪曆史上劉備叛曹重掌徐州,幾乎沒有遇到太大阻礙。

執箸替荀忻夾好菜,荀攸放下木箸,此時恰好侍從取過來湯勺。

荀忻接過湯勺,笑了笑低聲道,“來此之前已食乾飯,其實不餓,方才誑奉孝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