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地而守(1 / 2)

鄴城,大將軍府中。

昨夜剛下過一場雨,遍地是枯枝落葉,天色剛亮,仆人還沒來得及灑掃。

幾名侍從領著一位被蒙著眼的老翁,穿過長長的回廊,轉過無數亭台樓閣,行色匆匆。

韓彥平生沒有過這樣的遭遇。饒是他活了六十多歲,顛沛半生,也從沒有體驗過像此刻這般,被人蒙住雙眼,雙手縛後,押著不知往何處走。

隻說是問診?韓翁想著,大抵是哪位長吏將軍,不願讓人得知病情,以至於找個醫師如此遮遮掩掩。

這樣的事他倒見過不少。

須發斑白的老翁順從地跟著幾人走,木屐踩到樹枝,不時被絆得一踉蹌,“軍士……”

“不欲求死,即噤聲。”黑暗中,身後有人勒令道,“與貴人相見,汝即診斷,診過即忘,日後若妄言妄語,仔細舉家性命。”

韓翁忙點頭,連連稱諾。

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終於停下腳步,係在腦後的布結被解開,眼前驟然一亮,韓翁忍不住伸手擋在眼前。

下一刻,他被人猛推了一把,推搡進門,木門便被毫不留情地關上。

竟是絲毫不給他打量四周的機會。

韓翁長歎一口氣,他能活到這把歲數,所憑借的就是一心治病,不管閒事。

室內光線較暗,他抹掉眼角因強光刺激出的淚水,皺眉顧視周圍,這似乎是一處偏室,前後兩扇門,除他外空無一人。

老醫師不敢妄動,扶著牆往角落裡的書案旁走,在木榻上坐好,等待那些人口中的“貴人”出現。

室內連刻漏也無,韓翁畢竟上了年歲,等得久了顧不上身處險境,精力不支,低頭打起了瞌睡。

半晌後,陽光沿著門縫斜斜射入室內,韓彥被推門聲猛然驚醒,“足下……”正要開口問來者何人,老人陡然想起那些人的警告,忙改口問道,“欲問診否?”

眼前人錦衣華服,頭戴縑巾,看起來四十多歲,通身上位者的迫人氣勢,讓人不敢直視。

“然。”來人掀起袍擺,在他麵前端正坐下,右手放到桌案上,袍袖順著他的動作垂下,露出其內膚色更為白皙的手腕,供他診脈。

看這位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樣,韓彥止了話頭,凝神診脈。

那位收回右手,撐在膝頭,神色間不經意地流露出焦慮,“如何?”

韓彥仔細觀察此人臉色,低頭拱手問道,“足下是否常胸悶難眠,心悸盜汗?”

“貴人”神色微沉,抬眼審視他,“然。”

“足下心緒激動時,是否站立不穩,氣短暈眩?”

那人點點頭,“時有如此。”

又連連追問幾個問題,趕在那人不耐煩前,韓彥終於給出了診斷,“足下心中或許已有預料,此為心疾。”

“能醫否?”

“自然可醫,老鄙借此紙筆書一方劑,此外,心疾切忌傷神勞累,更不可乍喜乍悲,心懷激憤。”韓彥拿起案上的紙筆寫藥方,叮囑眼前的病患,“足下多讀道家典籍,修身養性,必能百歲無虞。”

“倘若。”那人歎息一聲,“若無暇抽身,孤……孤身獨處,還有多長年歲?”

韓彥沒有細究“孤身獨處”和年歲的相關性,聽出病患的言外之意,他不由勸一句,“足下必出自名門望族,富貴無虞,何必汲汲。”

“老鄙鄉野無知之見,先生勿怪。此疾最忌勞身傷神……”

“五年?”眼前人打斷他的話,蹙眉反問道。

韓彥額上冒汗,心道這位也許已經找過了彆的醫師,沒必要隱瞞,他點點頭,“若不加調養,大抵如此。”

“多謝。”那位起身,隨口道聲謝轉身便走。

韓彥注視著此人背影消失在前門,心下惴惴,扣門問道,“問診已畢,軍士仍在否?”

片刻後,側門被打開,待他進門的人領著他出去,“切記我言,今日情形若有半分泄露,汝舉家即死。”

老翁諾諾稱是,便又被重新蒙上雙眼,按來的方式回去。

……

“明公有何憂慮?”郭圖照例來呈送公文,站在案前半晌沒聽到回答,抬頭要詢問袁紹有何批複,卻見袁紹提著筆在走神。

“公則。”

郭圖應諾,“明公?”他揖道,“願為明公解憂。”

袁紹像是自言自語,“當征許都……”他的眼神移向郭圖,“既已克定幽州,並其步騎,如今據四州之地,兵甲數十萬,攜此勝勢攻許,許都公卿吏民,必人人自危。”

“公則以為,攻許之議可否?”

郭圖沉思片刻,在袁紹期待的眼神下,不負所托地揖道,“非明公語,圖等幾誤大事!”

袁紹不由失笑,起身去扶他,“公則素知孤意。”

翌日,河北群僚齊聚堂中。

袁紹高踞主位,靜靜聽著郭圖等人提出攻許之議。

“諸卿可有異議?”袁紹心知,照常來說,必然會有人要提出異議。

果然,話音方落,上首一人起身揖道,“授以為此議不妥。”

見起身說話的是沮授,袁紹頷首示意他繼續。

“近來征討公孫瓚、黑山賊,連年征戰,百姓疲敝,糧草耗損頗巨,實當暫息兵戈,以養生民。”沮授拱手道,“以授之見,宜遣使者赴許,獻捷天子,請討逆之功。”

“若曹操阻擾使者,明公便可順水推舟,上表斥責曹操阻隔我勤王之路,然後可進兵黎陽,緩緩圖謀河南。”

“作舟船,修器械,分遣騎兵,不時擾亂其邊境,而我軍以逸待勞,不出數年河南唾手可得。”

沮授的建議是求穩,袁紹吞並公孫瓚後,北方已無後顧之憂,大可轉過身來,騰出手和曹操慢慢耗。

但曹操不同,豫州四戰之地,即使曹操這些年東奔西走,陸續征陶謙、討袁術、征呂布、討張繡,然而他四麵的敵人依然沒有少。

曹操此時南有劉表、孫策,以及不提也罷的袁術,西邊還有關西羌胡,東北的青州有袁譚,西北又對著冀州……

依沮授的看法,袁紹完全可以作壁上觀,不時假作出兵嚇嚇曹軍,等著曹操疲於應對,被四麵之敵折騰得奄奄一息時,他們完全能以逸待勞吞並河南。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又名“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怎麼看,這個戰略似乎全無指摘之處。

坐在席中的田豐卻暗歎一口氣,沮公與.獨獨漏算一籌,這一籌便是關鍵所在——他獨獨漏算,或者說錯算了曹操。

曹孟德是易與之輩嗎?曹操的那群籌劃士是徒食祿不作為嗎?

這邊郭圖已經重新站起來,直麵著沮授辯駁道,“兵法要旨,十則圍之,五則攻之。河北之眾,五倍乃至十倍於曹操,豈不可以攻之?”

“今日以明公之神武,兼之我河朔之強眾,伐曹而已,易如反掌。”

“此時不取,更待何時?”郭圖揮袖一掃,帶倒書案上的竹筒,不管他辯駁得有沒有理,輸人不輸陣,氣勢上倒分毫不讓。

田豐搖搖頭,此人還是這般,言而無用,說不到點上。

沮授再次站起來,神色未變,眼神定定看著郭圖,“誅暴伐逆,謂之為義兵。恃強淩弱,以眾欺少,謂之為驕兵。”

“自古義兵占大義,驕兵必先敗。曹操奉迎天子,建宮於許,如今我軍舉兵南向,不能以義為名。”

“況且所謂廟算,豈能以強弱一言蔽之?古今之戰,可要沮授為諸君一一例數?”沮授環視這群各有心思的同袍們,冷臉斥道。

“曹操治軍嚴整,士卒精練,非公孫瓚坐困受圍者可比。”

“舍棄萬全之策,而興無名之師,恕授實難苟同。”沮授說完同樣摔袖坐下,堂中一時沉默,議事已然變了味道,這時再發言豈非是在這兩位之間站隊?

這兩人,郭圖是袁公近臣,頗得信重。而沮授位高權重,是袁營監軍。任得罪哪一方都沒有好結果。

荀諶這次特意拉著荀衍,坐得離郭圖略遠,試圖遠離這一團麻煩。

自他上次獻策成功,隱隱重回謀主地位,吸引不少人目光,明裡暗裡添了不少麻煩,連遷族人回潁川的舊事也被人彆有用心地重提。

日後袁曹開戰,他們兄弟分屬兩方,自然要儘可能低調。

田豐顯然沒有這些顧忌,他正欲起身建言,有一人卻搶在他之前。

隻見審配審正南起身離席,肅然一揖,“監軍所言謬矣。”

“謬在何處?”沮授側過臉,不疾不徐反問道。

“武王伐紂,不為不義。何況加兵曹操,如何稱得上師出無名?”

“明公兵卒精勇,將士思奮,而不及時定大業,所謂‘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監軍既言古今事,配以為,監軍忘卻吳越興亡之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