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英雄(2 / 2)

“名奕。”

荀忻一愣,“博弈之弈?”這不會是由當初那個諧音烏龍取的名吧?

郭奉孝挑眉而笑,“贏得一子。”舉杯示意他,“不論如何,元衡當浮一大白。”

司馬朗嘀咕,“卻非‘奕奕梁山’之奕?”

奕奕梁山[1],“奕奕”為高大巍峨之義。

荀忻眨眨眼反應過來,以空杯去碰郭奉孝的杯盞,掩袖作飲酒狀,翻盞示意道,“浮白。”說罷放下空杯,不忘以衣袖擦拭唇側。

幾人被他一番表演逗笑,勾肩搭背笑成一團,引得鄰席頻頻注目。

鼓聲隆隆響起,席中談話聲停下來,眾人望過去,原來是殿前正在試鼓。

四處敬酒的人們回到自己的席位上,靜聽鼓聲。

“曹公近日新得一鼓吏。”郭嘉輕聲笑道,“明公欲辱人,恐怕難以如願。”

“何人?”荀忻目光一轉,“禰正平?”

“正是。”郭嘉手指輕敲食案,“孔少府所薦,曹公本有意一見,禰生竟數番稱病不肯往,言辭義憤。”

“傳入曹公之耳。”郭奉孝漫不經心望向殿前,“聽聞禰衡善擊鼓,而錄為鼓吏。”

不愧是老曹,氣人有高招,荀忻暗自同情曹老板,可惜他遇到的是禰衡,禰正平是能被輕易侮辱到的人嗎?

顯然不是。

此人吃軟不吃硬,如孔融對他百般褒獎,於是就有“大兒孔文舉”之論,雖然也算不得什麼好話。但如果試圖羞辱此人,結果可想而知,說不定就自取其辱。

那邊三通鼓罷,鼓吏按照流程前去更換新衣,片刻後,那名鼓吏穿著絹帛所製的新衣再次走出擊鼓,隻見其頭戴岑牟為帽,上穿單絞,下著小褌。

如此反複數名鼓吏,當眾人聽得倦怠時,一陣鼓點疾如霹靂,勢如破竹,急促而來。

倚著憑幾歪坐的郭嘉轉而坐直,一攏袍袖道,“禰正平至矣。”

不必提醒,荀忻也知道正戲來了,他遠遠望向置鼓處,憑背影便知此人年歲不大,大概與原主是同齡人。

一陣疾鼓過後,鼓聲和緩下來,沉頓片刻後再次響起。

這一次鼓聲由慢至快,最初悠長而莊重,隨著節拍逐漸加快,鼓點越來越急促,仿佛疾行的軍隊,縱馬疾馳,馬蹄聲催人欲發。

戰場上終於短兵相接,黑雲壓城,疾風驟雨,泰山崩塌,攜來劈裂山海之勢。滔天巨浪澎湃而起,擊穿礁石。

頃刻間虎嘯龍吟,風雲突變,龍盤虎踞,龍虎相爭使天地變色,飛將千裡馳騁,一戟揮出,力拔山河。

到此時鼓聲戛然而止,側敲鼓邊頓挫一聲,而後一錘擊鼓心,漫天烏雲散去,撥雲見日,一錘定音。

鼓聲雖止,猶有餘韻。

殿中眾人哄然喝彩,此時長長呼吸一口氣,這才發覺聽鼓時竟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座中傳來撫掌聲,眾人望去,見軍師祭酒郭嘉撫掌而歎,“音節絕妙。”

“慷慨激昂,恨不能拔劍直赴鄴城。”有人拍案叫絕。

眾人為之大笑。

沒人詢問鼓吏的名字,因為眾人心知,這等鼓聲必然是禰衡。

荀忻自認沒有現場聽過如此震撼的鼓聲,心中對禰衡生出些許愛惜之意。

而禰衡那邊不知何時起了爭執,隻見府中屬吏喝道,“鼓吏還不易服?”

推攘片刻,禰衡抱著新衣徑直走入殿中,對殿中近百人視若無睹,在許褚等人的嗬斥聲中走近曹操。

“爾欲何為?!”許褚虎目怒瞪,按刀而視,警惕禰衡的舉動。

眾人這時方見到禰衡,這位盛名的狂士出人意料的年輕,相貌倒還端正。他二十多歲年紀,下頜蓄著短須,走路時器宇軒昂,抬著下巴,總要居高臨下看人。

禰衡並未佩劍,他懷中唯有一摞衣物。

他生得不甚魁梧,七尺有餘,看不出有什麼武力。

曹操朗聲而笑,製止許褚上前,審視著禰衡,“卿欲何為?”

孔融見眼前這一幕,愣住數息後,欲起身拉走禰衡,衣袖此時被人拉住,他鄰座的荀文若神情平靜,“少府勿憂。”

孔融仔細看曹操臉色,見他沒有動怒的跡象,隻好按捺住心頭擔憂,仍坐回席上。

禰衡一聲不吭,在眾目睽睽之下,伸手解起衣袍來,在眾人愕然的訝異聲中,脫掉了褌,也就是所穿的長褲。

此人堂然裸露身體,驚得一乾飽讀經書禮義的文吏以袖掩麵,恨其汙穢了雙目。

殿內嘩然而驚,低罵聲此起彼伏。

連孔融都倒吸涼氣,偏過頭去。

荀忻移開視線,雖然在座的性彆相同……還是有礙觀瞻,引起不適。

見他還欲解衣,許褚氣得再次按刀,“豎子,乃敢爾!”

禰衡全然不受影響,從容解開餘下的衣袍,袒胸露乳,脫得一絲不掛。

禰衡扔下手中新衣,從中找到岑牟帽,慢吞吞戴在頭上,又徐徐穿起上衣。

荀忻這才注意到,禰衡此前竟沒有戴幘巾,未戴冠也未曾著巾。

比起自己,這位狂士舉止不忌,更像千年之後,放蕩不羈愛自由的人。

拖延到最後,禰衡才慢悠悠穿上長褌,“曹公命我易服。”他俯視著曹操,攤開雙手展示道,“易服畢矣。”

說罷轉身越開侍衛,排眾而出,重新再去擊鼓。

老曹轉過身,顧視左右,啞然而笑道,“本欲辱禰衡,衡反辱孤。”

殿前鼓聲再次響起,依舊慷慨殊妙,石破天驚,這一次卻再也無人擊掌讚歎。

殿內沉默地聽著鼓聲,直到禰衡不疾不徐地收場,鼓聲落定,鼓槌被人隨手而棄,此時天際一聲悶雷,陡然響起。

雷聲仿佛應和之前的鼓聲,轟隆隆似戰鼓,使滿座人麵麵相覷,悚然而驚。

“神乎其技。”有人小聲嘟囔。

禰衡走後,酒宴如常繼續,曹操的神色沉下來,半晌突然舉杯向劉備而去。

曹操自飲一杯,又親自給劉備添杯,“若使君處孤之位,為之奈何?”

“明公何意?”劉備拱手,舉杯敬酒時問道。

“禰衡當如何處置,是殺是用?”曹操歎息著飲儘杯中酒。

“以備拙見,禰衡用而無益,殺之害名。”劉備搖頭,話雖如此說,以他當年的脾氣,禰衡若當麵辱己,不挨上百來鞭不能夠。

劉玄德回憶起當年為安喜縣尉時被他杖二百的督郵,感慨當年肆無忌憚的意氣,舉箸夾菜入口。

曹操定定地看著他,突然道,“方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我。”

“本初之徒,不足數也。”

這一番話驚得尚在回憶中的劉備如芒刺在背,失神之中,手中竹箸落地,墜地之聲清脆可聞。

他如今尚在曹操麾下,此時情況好比太守對手下功曹說,當今能做太守的就你和我了。

言下之意,殺了你,天下英雄便唯有我。

忌憚之意,呼之欲出。

而他失落竹箸的反應更是雪上加霜,劉備後背驚出冷汗,他忙俯下身去撿拾竹箸。

恰好此時雷聲大作,一聲霹靂炸響,劉玄德從容起身,“一震之威,竟至於此。”

曹操並未在意細節,隻是笑起了劉使君戰陣上英勇無畏,私底下居然怕雷。

膽寒與心驚被如此掩藏過去,那一瞬間的危機隻有劉備自己知道。許都不可久留,久之,曹操必生殺意。

暴雨傾盆而下,落在屋頂的青瓦上,動靜仿佛往油鍋中倒豆子,響聲不絕於耳。

如今已至中秋八月,往年少見雷雨,此時傾瀉而下,殿中眾人全無防備。

他們來時雖乘坐車馬,但都停在司空府外,這麼大的雨,莫說走出司空府,稍走幾步就將被淋濕。

宴會最終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雨結束,曹操傳令府中侍從取雨具分送給公卿僚屬。

殿中眾人聚在屋簷下,片刻後走了泰半。

“文若。”劉備已走,曹操起身欲走,卻見荀彧還坐在原位,當即責問侍從,“未予令君雨具?”

即使是司空府,也不會無故備有上百人的雨具。

“彧稍侯片刻,無妨。”荀彧示意不用特意關照自己,今日朝會後不用去尚書台視事,他並不著急。

那邊荀忻跟著郭嘉、荀攸等人出殿,沒見到他兄長,此時又走回殿內,“兄長,行矣。”

曹操笑道,“元衡有雨具?”他以為荀忻從外拿到了雨具,但是見他雙手空空,沒見到鬥笠蓑衣。

“明公且看。”荀忻按住佩劍,又忙安撫受這個動作驚嚇的許褚,“許君勿驚。”

隻見他拔出佩劍,出鞘的卻不是寒光凜凜的劍刃,而是一柄外裹油布的直杆。

曹操認出這是一柄被稱為“雨傘”的雨簦,不禁扶著食案大笑,“劍鞘佩傘,唯卿能為之。”

“忻未雨綢繆。”荀忻厚顏自誇道。

荀彧起身向曹操告辭,望向荀忻時眼中猶帶笑意,“行矣。”

走至屋簷下,荀忻撐開雨傘,油布將傾落如注的雨水隔絕在傘外,與荀文若並肩而行,聯袂翩翩,冷雨有香。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詩·大雅·韓奕》

本章禰衡事跡參考《三國誌·荀彧傳》裴注以及張衡所作《文士傳》。

【拓展】“荀令留香”典故起源(可跳過):

《藝文類聚》卷七十“香爐”引《襄陽記》:“劉季和性愛香,嘗上廁還,過香爐上。主簿張坦曰:“人名公作俗人,不虛也。”

季和曰:“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為我如何令君,而惡我愛好也? ”

坦曰:“古有好婦人,患而捧心顰眉,見者皆以為好其鄰醜婦法之,見者走。公便欲使下官遁走耶? ”

季和大笑,以是知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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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翻譯:後漢時的劉季和愛香,上廁所後也要熏香,主簿張坦對他說,“彆人說您是俗人,果真不假。”

劉季和說,“荀令君到人家去,所坐之處香氣三日不散,我(熏香程度)遠不如他,為何要來指責我的愛好呢?”

張坦便舉了東施效顰的例子,季和大笑,兩人關係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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