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英雄(1 / 2)

寂靜無聲中, 唯有刻漏不眠不休, 浮箭緩緩上移。

悄然天明, 窗欞外, 樹梢頭,婉轉鳥啼喚人夢醒, 突兀承接的雞鳴聲嘹亮悠長。

荀忻擋著眼前光亮, 慢慢睜開眼,坐起身第一反應是摸向枕下找佩劍——自然摸了個空。

“君侯!”這一嗓子喊得情真意切, 說話的人幾乎要落下淚來。

荀忻一驚,一抬眼原來地上竟跪了不少仆從。

認出是他兄長家的侍從, 荀忻環視四周,他竟睡在兄長的臥室?

荀忻皺著眉回憶昨天發生的事, 他等在書室中……

他眼神一凜,該不會是那香囊的原因?荀韶當日說什麼來著……安神?怕更像是蒙汗藥,如此見效,倒也不必。

“令君已出行?”荀忻起身穿鞋,拍撫著衣袍上昨晚壓出來的褶皺。

那位他熟識的門房忙叩頭急道, “君侯, 令君至今未醒, 不知何故, 主公每日晨起從未誤時……”

“今日已誤時矣!”門人忙望向刻漏,急得連聲自語,“為之奈何?這怎生是好?”

“兄長未醒?”荀忻動作一滯,疾步便往外走。不說荀文若素來嚴謹自律, 隻說生物鐘,荀彧也沒有這個時辰還沒睡醒的道理。

“令君在何處?可曾尋醫?”

“尚未尋醫,仆這便遣人赴醫館。”門人連走帶跑跟上這位荀侯的腳步,趕上前指路,“在書室。”

話一說罷,年輕腿長的小荀君袍擺翻飛,徑直往書室方向跑,門人又想起一事,跟在後頭稟道,“君侯方才亦未醒,仆等慌亂無措,已另遣人請軍師。”

軍師指的是荀攸。

“也好。”荀忻推門而入,一眼望過去,伏在案上的人一襲素袍,正是他兄長荀文若。

他自然不知昨天荀彧也曾以同樣的視角見過他。

荀忻快步走過去,書室裡馨香四溢,仿佛碰倒了整壇香水,原本淡雅清甜的沉香氣息此刻過於濃鬱,隻差沒到嗆鼻的地步。

伏在書案上的人容光如玉,翠眉烏鬢,日光自窗欞間傾瀉而下,淺金色的光影橫斜交錯,照在他側臉上,素巾束著的發髻在陽光下微微泛栗色。

荀忻走上前去為他擋住陽光,俯身輕喚,“兄長?”

匆匆趕到的仆從們見此暗自搖頭,被這樣曬著也沒醒過來,更彆提您溫聲細語相喚,倒像是生怕驚醒主人。

“文若?”荀忻跪到他身邊,輕晃荀彧一側肩膀。

毫無反應,這就令人驚慌擔憂。

荀忻顧視左右,突然發現荀彧右手側倒扣著一隻耳杯,耳杯邊沿還有未乾的水跡。

奇怪……

荀忻伸手拾起耳杯,隻見杯下扣著的竟是一枚香囊,是荀韶當日送他的,據說有安神……

想到這裡,荀忻皺起眉頭,罪魁禍首竟是香囊?

荀忻屏住呼吸便要扔了手中分量縮水的香囊,又思及要留下給醫師對症下藥,不能扔,於是站起身複拿耳杯將其扣在了窗沿。

既然知道是香導致的問題,這書室裡便不能多待。荀忻扶起荀彧,半攙半抱,在一群仆從小心翼翼的扶助下把他兄長挪回了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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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昏暗,一片死寂,天邊一輪明月皎潔孤高,月光下四周升騰著白茫茫的霧氣,似山間雲霧縹緲如煙,卻缺乏那份流動的靈氣。

時隔數年,荀彧再一次走在霧境中,心中隱約有所感應,這一次,又會是誰將有不測?

不知走了多久,霧氣中隱隱傳來人聲,故作誇張的語氣掩藏不住譏諷之意,“君有所不知,唐氏乃閹豎之女,本欲嫁與傅公明,公明厭惡不娶。荀緄慕勢,竟為幼子娶之,真為黨人之恥。”

“‘左回天,唐獨坐’,左琯、唐衡等中常侍隻手遮天,閹豎氣焰正盛,阿諛之徒望風而動,豈有氣節可言?”另一道聲音接著譏笑,“所謂‘荀氏八龍’,鄉人吹捧而已。”

“荀仲慈從兄,伯條、無智兄弟,持身極正,嫉惡如仇,為謀誅閹宦,至於殺身禁錮。”又有年長而沙啞的聲音憤然道,“荀仲慈慕勢小人,其父兄所得清名,儘為其所壞。”

伯條、無智,分彆是荀昱和荀曇的表字。其中,荀曇是荀攸的祖父。

荀彧的腳步一頓,這番對話,多年以前他曾夢到過。

那邊人聲仍在說著,“……可憐荀緄幼子,年少即有才名,竟為其父所累。”

舉步繼續向著聲源走,這麼多年來,他從未有過相同的夢境。

若是僅僅影響他的前程就罷了,惡名全由父親與宗族承擔,少年荀彧斷然不願。

於是當年他第一次嘗試改變,讓那些預知之事不在現實中重演。

“終生不娶”是少年荀彧高燒不退時暗自起的誓,他始終以無人知曉的私心自責,始終對素未謀麵的唐氏心懷愧疚。

抬眼一看,身邊不知何時換了場景,荀彧順著熟悉的,自家回廊往光亮處走,未進門即聽到哭聲。

他心下一沉,快步走入室內,隻見臥室內的矮床上躺著一名女子,床側跪著幾名少年男女,臉上淚痕未乾,哀聲啜泣。

女子目光望到他,淚光閃爍,虛弱疲倦的突然眼底突然有了些許光亮,“令君。”

她倚在床頭,臉色蒼白晦暗,長發枯槁,清秀卻瘦弱,麵容看上去比荀彧更年長。

她朝荀彧伸手,衣袖下手腕纖細,是病態的慘白。

荀彧看著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握住女子的瘦骨嶙峋的手。他坐在床沿上,雖然坐立難安,卻也莫名感到悲戚。

女子偏頭低咳,荀彧注意到她掩住口唇的袖上血色點點,綻開如紅梅,暗紅的血跡刺目顯眼。

“世人言,君白璧微瑕,瑕疵在妾。”

“……望來世莫再相逢,不為夫妻。”

她閉上眼,臉上帶著平靜的笑,眼角卻流下淚來,“此生足矣。”

跪在一側的年少女郎攀上床沿,握上他與女子的手,不住哭著“阿母”。

荀彧為悲傷所染,沉默不語,任由女郎枕在他膝上慟哭。他猜測,這應當是他的女兒,卻注意到女郎梳著婦人發髻——似乎已嫁做人婦。

……

一日後,尚書台。

昨日的兵荒馬亂猶在眼前,今日朝食過後,尚書台眾人邊處理台閣中的公文,邊眼巴巴地等著,眼神不時盯著前門。

從來兢兢業業的令君昨日竟然遲遲不至,眾人從最初的驚奇,越等越慌張。

等候許久,荀公達,這位久未與眾人會麵的荀尚書姍姍來遲,順便帶來他從父請病假的消息。

意料之中,唉……

眾人暗歎一聲,若非是染恙,以荀令君恨不得住在台閣裡的作風,哪裡會遲到早退?

不知今日,荀令病情是否好轉?

眾人習慣了以荀文若為軸心運轉,乍然沒有主心骨,不由悵然若失。

想來“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便是如此,尚書台眾人仿佛深山裡的留守兒童,長籲短歎地期待著長官回來。

“諸君可曾聞禰衡之名?”一名尚書侍郎壓低聲音,顧視左右的同僚。

“此人好發狂言,聞名許都,誰人不知。”一曹中的令史皺著鼻子搖搖頭,“前日還聽我家仆從談論。”

“聽聞禰衡初至許都時,自書名刺,置於懷中,欲訪許都高士。”侍郎“嘖嘖”兩聲,對同僚們說起八卦,“聽聞此人徘徊街衢中,名刺字跡磨滅,尚未尋得欲訪之人。”

“聽來此人自視甚高?”消息較為閉塞的人好奇問道。

“可不是。”令史接話道,“聽我家賓客所言……”他咳一聲,“願為諸君學之。”

“有人問禰正平,許中名士俯拾皆是,何不訪陳長文、司馬伯達?”

那位令史調轉過身,梗著脖子作傲氣狀,“卿欲使我登門折腰向屠沽兒輩?”

屠沽兒,屠指屠宰,沽指賣酒,可謂極輕蔑的稱呼。

“潁川陳氏,河內司馬,皆為名門郡望,貶為屠沽兒,自視過高矣。”停筆聽八卦的眾人為之驚訝。

“尚不足為奇。”侍郎嗤笑道。

尚書左丞見這些人越聊越忘形,重重咳一聲,眾人眉來眼去,談話聲停息下來。

尚書侍郎歎一聲,“左丞勿怪,此事本與我台閣之人無關。”

“然此人辱及上官,仆不可忍。”

“卿言外之意,禰衡曾妄誹令君?”左丞皺起眉頭,審視挑起話題的那名侍郎。

“令君海內仰望,‘借麵吊喪’之論,市井皆知,諸君不以為辱?”侍郎起身憤然道。

此言一出,眾人驚愕。此時風俗,吊喪與祭祀時都挑選容貌端正之人,所謂“借麵吊喪”無非是譏諷荀彧但有容貌,一無是處。

倘若如禰衡所說,荀文若果真是花瓶,可能還能博人一笑,成為茶餘飯後的笑料。然而眾人有口皆碑,以荀令君為典範,這便有侮辱之嫌。

於是當荀彧如常出現在尚書台門外時,殿內的幾十人齊刷刷偏頭,滿堂一靜,默契地行注目禮。

“令君。”左丞如獲重生,第一個搬起案前的大摞公文,邁著小碎步趕到荀彧書案前,“令君貴體無恙?”他放下公文,“此一類……還需令君親自批複。”他說著赧然垂下頭。

荀文若並未覺得冒犯,他微微頷首,“有勞。”解釋兩句昨天沒來的緣故,而後坐到案前,如往常一般展卷,懸腕提筆。

眾人悄悄覷他,總覺得鼻畔多出一股沉香氣息,馨香如蕙蘭,清甜若蜜釀,比令君平日淺淡的木質熏香存在感強得多。

從不因病缺席,極罕見地請病假後,第二天就來視事,荀令無愧為我輩楷模。

有人不知腦補了什麼換香遮掩藥味的腦洞,偷摸摸抬袖拭淚。

而有人暗自咬牙切齒。

時人以為“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漢人之所以重名,甚至有“好名之疾”,當然也與“察舉製”有關。後世以科舉為進身之階,此時卻是靠聲名薦舉。

縱然為當權所惡,也能得名士之美譽,頃刻躋身社會名流。

尚書台眾人暗恨,損人名聲,如毀人臉麵,阻人前程。禰衡所為無非在走捷徑,他自然不能損毀所評論那幾位的聲名,狂悖言行隻是為揚名罷了。

禰正平嘩眾取寵之徒,若妄想走孝廉一途,落在台閣手中……

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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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製,朝會不僅能由天子在宮中主持,同時司徒府中也有“天子以下大會殿”,稱為“百官朝會殿”。

曹操名為司空,但實際掌權,司徒名存實亡,“百官朝會殿”順理成章設在老曹的司空府中。

八月朝會,百官齊聚司空府,朝會後大宴賓客,群臣百僚列坐於席。

天色陰沉,厚實的雲層遮蔽天日,朝會殿中推杯換盞,好不熱鬨。

“祭酒得子,長文旬日後續弦,許都近日喜事頗多。”司馬朗走至郭嘉與荀忻席旁,敬酒賀喜,提著蔽膝在荀忻身旁坐下。

荀、陳二族之間世代婚姻,荀彧沒有娶妻,沒有女兒,也就做不成陳群的老丈人。

他堂兄荀仲豫的小女兒不久前和離,才貌與陳群相配,納采、問名,聘娶六禮行了大半,十日過後就是婚期。

“聽聞伯達之弟前日加冠,亦當賀喜。”郭嘉起身回敬司馬朗,笑道,“確有諸多喜事。”

司馬伯達之弟,荀忻夾一箸菜給自己壓驚,司馬仲達,那不就是司馬懿?

不久前從兗州回來的戲誌才舉杯來邀郭嘉,兩人挨近了低聲笑問,“奉孝所取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