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忻眼見身邊的一位儒生拔出簪在發髻上的毛筆,從袖中掏出卷軸,舔開筆鋒,刷刷開始記錄。
一旁劉曄低聲問他,“元衡以為,此二公孰能辯勝?”
再看身邊挨著的幾位都豎起耳朵,荀忻搖搖頭,“不知。”
按目前來看,郗慮引的經典原文更多,論據更充分,但孔文舉也不是訥於言語的人。
果然孔融開始針鋒相對,詰難道,“誠如此,若以土為尊,以地為首。而《大宗伯》中,上下次序為‘天神、人鬼、地祇’,為何人在地之前?”
孔融所說的《大宗伯》指《周禮·春官·大宗伯》,其中有句為,“大宗伯之職,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祇”。
這一句中“地祇”的次序排在“人鬼”之後,而句龍即為“人鬼”。
隻聽孔融繼續道,“此與侍中之言相悖,是以,為何社主非句龍,而為地?”
他們倆你來我往,難來答去,郗慮所證明無非是地神很高貴,你句龍不配。
而孔融所證,地神也沒高貴到哪裡去,為何句龍就不配?
既然孔融問到天地人的秩序,郗慮依然不虛,引經據典而答。
兩人辯難半晌,你來我往數個回合,最終辯到了道德層麵上。
郗慮說,假如句龍是配神,讓其冒用地神之名,他難道不會良心不安?
孔融說,句龍明明是地神,貶本神為配食之神,良心該痛的是你才是。
依然誰也說服不了誰,最終不歡而散。
兩位大佬走了,圍觀群眾麵麵相覷,四散開來,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有人沉思有人喃喃自語。
在場的人中有古文經師,也有世代為官的今文學者,兩派與那二位一樣各執一詞。此刻垂頭沉思,偶爾眼神相接,似乎有電光火花。
經學是士人的根本,在士人心中維持本派學說的正確性比什麼都重要。
這些人表麵上沉默,心裡都在搜腸刮肚,隻等回家寫篇書信,聯係親朋好友,集思廣益,辯倒冥頑不化的今學/古學之徒。
楊修回到父親身邊,旁觀整場他若有所思,低聲道,“論陽謀,因勢利導,天下未有能及荀文若者。”
此會過後,人人忙於辯論古今之爭,還有誰有閒暇配合袁本初搞政治動作?
回答他的是食案底下他父親敲來的竹杖。
那邊荀忻端正坐好,正準備拾起竹箸吃飯,一人徑直走向他,停在他與劉曄案前。
“足下治何經典?”那位自帶坐席的儒生向他一揖,彬彬有禮道。
他忘了,“談經奪席”還未結束。
荀忻仔細看這名儒生,衝和有禮,氣定神閒,但既然能過來問難,他猜測這人是治《尚書》的。
五經之中,以《易》玄妙難懂,學的人最少。
荀元衡合袖一揖,答,“治《易》。”
“原來如此,在下治毛《詩》與夏侯《尚書》,請恕唐突。”那名儒生果然退去,轉而去問劉曄。
劉子揚並沒有荀忻這種不學無術的心虛,坦然應戰。
“閣下治《易》?”路過一位須發皆白,大概年過古稀的老儒生,含笑望向他。
荀忻對上老人泰然自若、沉澱歲月智慧的眼神,沉默。
說過的話,潑出去的水,他定然不能當場反悔。
“……然。”荀忻起身一揖,以示尊老,“先生有席坐否?”
那邊正與劉曄辯難的儒生分心望過來,極熱心地送過來一卷草席,“在下許久未見人辯《易》。”他又回來向劉曄揖道,“急於觀戰,改日再與足下一決高下。”
“今日當為足下勝矣。”就這樣隨意決定不辯了。
說罷他竟把僅剩的那張坐席棄而不顧,湊到荀忻案邊席地而坐,翹首以待,“二位隻當我不在。”
荀忻望著這素不相識的吃瓜群眾,無語凝噎。
老人朗然一笑,緩緩開口,“我亦多年未與人問難。”
“偶然來許都,赴此會,又耳聞閣下雅擅治《易》,不由欣喜……”老人說了很長一段這些年學《易》的經曆感想,不像是問難,倒像是來傳道授業。
於是荀忻餘光又見到那名儒生取下發髻上的毛筆,從袖中取出紙墨,刷刷記錄。
旁邊的人察覺這邊的動靜,漸漸聚集了一些人過來。
荀忻沒想到現世報來得這麼快,上一刻他還在圍觀彆人,此刻形勢逆轉,這麼快就變成了被圍觀的人。
他恭敬地聽老者說話,不時答幾句。荀忻的叔父荀爽荀慈明,同樣是此時的碩儒,遍注群經,尤其精於《易》。
他記得原主曾讀過六叔所注的《易》,繁雜難懂,極大地打擊了原主一心向學的積極性。
但畢竟曾認真學過,他自稱治《易》也不是虛言。
老人提了一些易理、象數,笑了笑,“人老記性差,本該問難,竟忘矣。”
“閣下治易,當知天文,識星象。”
他終於問道,“日月之形若何?”
“如丸?抑或如圓蓋?”
問及日月的形狀,這題對荀忻來說本該極簡單。但問難從來不是給個答案就行,它需要符合儒家邏輯的解釋。
荀忻想了想,答道,“日月之形如丸。”
老人追問,“何以知之?”
“以月之盈缺可知矣。”荀忻緩緩道,“月如銀丸,本來無光,日光相耀於是有光。”
“月初之時,日在月之側,光照月上,正麵視之則如鉤。”
“日漸遠,所照處漸多,月光愈滿。”
他低頭看一眼食案上,碗碟中盛有枇杷。他拾起一隻金黃圓果,向儒生借了毛筆,塗黑枇杷的一半。
“公請看。”他捏著枇杷的蒂,慢慢轉動,“塗墨丸上,側視墨處如鉤,正視時則正圓。”
“故知日月如丸也。”
儒生接回筆,若有所悟,“原來如此,張平子所言‘渾天如雞卵’,不想日月也如丸狀。”
所謂張平子即為發明渾天儀、地動儀的張衡。
老人笑了笑,捋胡須,“此說能自洽,善哉。”
他詰難道,“若如丸,為何相遇不相礙?”
日月相遇卻不相阻礙,當然是因為它們不在一個運行軌道上。月球是地球的衛星,繞地球運轉;地球是太陽的行星,繞日公轉。
他總不能跟古人解釋“萬有引力”?
荀忻想起《易》,求助於萬能的“氣”,解釋道,“日、月,氣也。”
“有形而無實質,因此相遇而無阻礙。”
“善哉。”老人拊掌道,“多年未遇良才如卿者。”
“此席當讓於卿。”
荀忻哪裡接古稀老翁的坐席,起身阻止,忙道“不必”、“不敢”。
老人見荀忻容貌年輕,又不在公卿席中,以為是未出仕的世族子弟,有心收他為關門弟子。
“劉洪鬥筲之才,忝為山陽太守,不知閣下姓名?”
劉曄一直坐在鄰座旁觀,敏銳察覺到些許誤會,未免大家尷尬,他拱手幫荀元衡介紹道,“此為高陽亭侯,騎都尉荀元衡。”
老者有些意外,也有些遺憾,“原來是荀侯當麵。”
“幸會府君。”騎都尉秩比二千石,官銜低於太守,更何況此時的太守幾乎等同於割據一方的軍閥。
那名記錄的儒生停下筆,“府君莫非為劉元卓,續《律曆誌》,編《乾象曆》,雒陽劉郎中?”
荀忻望向儒生,聽這話,他應該當年遊學過雒陽,可能是太學生。
老人對他拱手,似喜還悲,“不想京師還有人識我。”
作者有話要說:[1]引自陶淵明《閒情賦》
執經問難(nàn)部分參考《答鄧義社主難》,其中引用文中已標出處;
答日月之形參考《夢溪筆談》象數,卷七。
(以下字很多,可不看)
本章靈感:
《晉書·輿服誌》:“徐爰曰:“俗說帢本未有岐,荀文若巾之行,觸樹枝成歧,謂之為善,因而弗改。今通以為慶吊服。”
《晉書·五行誌》:“初,魏造白帢,橫縫其前以彆後,名之曰顏帢,傳行之。至永嘉之間,稍去其縫,名無顏帢。”
《三國誌·士燮傳》:“陳國袁徽與尚書令荀彧書曰:‘聞京師古今之學,是非忿爭,今欲條左氏、尚書長義上之。’”
問難這段,參照古人作品,每句話都得引經據典,我能力有限,很難呈現看得懂。
不參照古人寫,我瞎掰也沒多大意思。
刪掉這段,個人又覺得不能展示那個時代的特色。
素材選擇得不好,諸君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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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頁卡bug
吹荀令的話沒備份丟了,總之“慮為功首,謀為賞本,野績不越廟堂,戰多不踰國勳。”
能讓人放心交托後背的蕭何,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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