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之辯(1 / 2)

“郎君。”幾名侍女趨庭而過,遇到遮掩行跡的小主人,盈盈行禮。

年輕人剛走進家門,望到不遠處走廊裡的父親,本想要躲避。哪知一時製止不及,讓侍女們暴露了他的位置。

對著父親望過來的銳利眼神,麵容清秀的年輕人若無其事拜道,“大人。”

不久前被朝廷再拜為太常的楊彪舉步走過來,停在兒子麵前,一言不發。

知道逃不了一通訓誡,楊修當先認錯,“兒今日忘矣。”

隻見他頭上束發,無冠無巾,僅僅以發簪固定住。

修今日受孔融之邀,到其府上赴宴飲,席間以頭巾為賭注博弈,他氣運不佳輸了頭上幘巾。

本來算準了父親這個時辰該在書室看書……

看來今日是真的氣運不佳。

看兒子自覺認錯的份上,楊彪怒意稍減,訓道,“冠巾者,首服也。人之有冠,如宮室之有牆屋,汝竟能忘?”

“我家百年之間,從未出無禮之徒。”警告說罷,楊彪轉身原路返回,又往堂中走。

楊修忙稱諾,“兒知矣。”忙跟上父親的腳步,“大人有事相語?”

不然何必剛走出廳堂,又往回走。

楊彪心底滿意兒子的敏銳,神色和緩些許,示意楊修與他隔著書案麵對麵坐下。

“荀彧邀我赴洧水之會。”他似乎篤定楊修已知曉此事,提起時隻說“洧水之會”。

楊修在孔融家時,孔文舉等人同樣收到邀約,心知父親向他提起,多半是決定了要去赴會。

“大人近來足不逾戶,闔門不出,而今應荀文若之邀……”楊德祖稍稍停頓,隨即得出結論,“荀令君欲以此試探許都公卿?”

“言多必失。”楊彪不讚同地看他一眼,叮囑,“明日汝不可爭強好勝,靜觀其變,知否?”

……

出許都東行數裡,洧水自西北往東南流淌。鵝、鴨停留在蘆葦邊,懶懶梳理羽毛。漾著波紋的河水,劃過來的小舟上佳人耳墜明珠,雲髻斜釵三珠。

洧水之畔遍植桃杏,正逢三月春光,春華燦爛。

千絲萬絮的垂柳,輕拂遊人麵,春風吹雪般,花瓣零落在地。騎馬並轡而行的少年郎,互簪杏花、巧笑嫣然的窈窕女郎,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可見更多攜妻帶子出遊的文吏,一時間行人接踵,車馬絡繹……

又一輛帷車停下,帷幕被人挑起,當先下車的青年人身姿高挑,應季地穿了一身似春草的青袍,氣質仿佛鬆竹雅直。他生得白皙美姿容,更襯儒服顏色,甫一下車便引人注目。

春光正好,碧空白雲映照下,滿枝梢爛漫的杏花在風中微微晃動,吸引來蜜蜂盤旋。清風徐來,樹底下光影翕動。

仰頭能見自樹梢斜泄而下的光暈,清淺的杏花香氣隨風而散,枝頭絢爛如畫,是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美。

身處美景中不由心曠神怡,荀忻望一眼河畔邊的宴席,遠遠可見人頭攢動,前來赴會的人比想象得多。

“今日可謂盛況。”

他轉頭扶一把要下車的兄長,不經意抬眼,忙提醒道,“兄長當心。”

老曹所改的那頂白帢比幘巾略高,荀文若又修八尺有餘,即使留心低頭,帽頂還是碰上了杏花枝梢。

枝頭簌簌,杏花春雪,花瓣紛紛然落下,落在樹下之人衣上與鬢間。

荀文若素袍白帢,玄鬢玉容,樹梢間光影映在他臉上,明暗交織,動人心魄,讓人不得不歎光影亦偏愛美人。

齊幽蘭以爭芬,佩鳴玉以比潔[1]。

柔情負雅,如庭積霜雪,夜來皓月。

即使相處十年之久,荀忻仍有瞬間的恍惚,回過神來拍落沾衣的花瓣,輕聲笑道,“春日遊,杏花吹滿頭,仰賴兄長才有此幸。”

荀彧走下車,哪能聽不出荀元衡話裡隱隱的調笑意,隻問他,“又出自何處?”指的是“春日遊”之句。

幫他兄長拍掉身上落英,摘下綴在鬢發間的花瓣,荀忻學著荀公達的一本正經,“出自肺腑。”

“阿諛。”荀彧微微搖頭,輕斥時眼中略帶笑意,不理會從弟偶爾的花言巧語。

荀忻發現荀彧所帶的白帢其實被樹枝壓塌了一點,觸枝後帢頂凹陷,前後兩角形成尖頂。

他剛想要提醒,但……帽型這樣變化後,似乎不再單調,視覺效果更好?

荀元衡收回本想要撫平凹陷的手,笑了笑,“行矣。”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他們兄弟一前一後走入宴席中,瑰逸令姿,風姿儀表無不出眾,不相識的人也不免投來目光。

“令君至矣。”暫代主持的尚書左丞忙起身過來相迎。

荀彧行過之處,儒生士子紛紛起身揖禮,文吏拜一聲“令君”。

荀忻與他兄長告彆,顧視場中,沒有看見郭奉孝,也沒有看到幾個熟人。

與他相熟的人要麼被召去官渡隨軍,要麼被外派到郡縣鎮撫各地。

與會的大多是朝官和未出仕的儒生。

案席安排得極整齊,甚至食案上的碗碟擺放的位置都如出一轍,及其符合強迫症美學。

荀忻不由看了一眼尚書左丞,那位出身世家的小老頭似乎很了解他兄長。

不遠處,少府孔融正和人飲酒。自從禰衡被遣去遼東為使,音信斷絕,孔融對老曹漸生不滿,積極唱反調,行事愈發肆意敷衍。

今日好歹是經會,正經莊重的公眾場合,孔文舉沒戴縑巾,鬆鬆垮垮穿著一身舊袍,隨意得仿佛身處家中。

“荀君。”聽到背後有人呼喚,荀忻轉過頭去,眉目英朗的青年對他揖道,“幸得再會。”

“子揚?”荀忻驚訝一笑,他倒忘了劉曄還作為被征召的淮南名士留在許都。

近來諸事繁忙,老曹估計忘了這一茬。

走到劉曄席旁落座,和他寒暄,“子揚來許都,愧未曾招待。擇日不如撞日,今日宴罷,忻當執帚相迎。”

劉子揚拱手,“曄還未曾拜詣荀君,委實失禮。”

兩人麵對麵作揖,成年人的客套結束,定下來今晚去荀忻家一聚。

執經問難早已開始了,荀忻聽一位儒生站起身道,“如此盛會,多年難得一見。光武時曾有奪席談經之盛事,今日群賢畢至,不如效仿故事?”

所謂“奪席談經”,指的是光武帝劉秀時的事。有一次正旦朝賀,劉秀看殿上儒臣們都在,想出一個助興的玩法。讓群臣裡能說經的人相互詰難,說不通義理的便被奪席,席子給辯贏的人。

以坐席為賭注,輸了顏麵掃地,贏了極出風頭。

當年侍中戴憑,舌辯群儒,一人重坐五十餘席,當即舉世聞名。

一聽提議這種玩法,在場的人麵麵相覷,好事的人連連撫掌稱善,不想參加的也不好當場認慫。

當那名儒生前去征詢尚書令的意見時,荀令君聞言一笑,頷首,“可。”

“奪席”的規則一出,場麵更加活躍。楊彪一個沒注意,身邊陪坐的兒子便不知所蹤,環視四周,毫不意外發現楊修果然參與到了辯經中。

劉曄的淮南好友們打過招呼先後離席,前去公卿一席找人問難。

所謂“問難”,“問”指最開始提出的問題,“難”則是後續的一再質疑。

在荀忻看來,這種辯論形式其實有點像後世的學術“答辯”。隻不過“答辯”是從學生角度來說,“問難”則是站在老師角度而言。

片刻之後,公卿席上所聚的人越來越多,眾人圍住一角,前擁後擠,不像是辯難,更像是看熱鬨。

劉曄與荀忻對視一眼,“荀君,既至此,不如一探究竟。”

來都來了,坐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因此劉子揚提議他們倆也去看看熱鬨。

荀忻深以為然,和劉曄起身往那邊走。

能引起這麼大動靜的必然是朝中大佬。

走到人牆之後,他們憑借身高優勢,不用走上前就能一睹場中人麵目。那兩位安坐席上,都是年近半百的文吏。

劉曄認出其中一人是廣交友的大名士孔融,另一人他沒見過,於是低聲詢問身邊的荀元衡。

“侍中郗慮。”荀忻回憶片刻,“據聞乃鄭康成弟子。”

劉曄應聲,語氣帶著些許了悟,“康成公弟子。”

鄭康成,即鄭玄,是當世最出名的通儒,博通古今,遍注群經。提起是鄭玄的弟子,便大概能體現其學識水平。

隻聽孔融發問道,“敢問侍中,社所祭者何神也?”

此言一出,圍觀的人竊竊私語,荀忻與劉曄麵麵相覷,孔文舉動真格了?

“社所祭何神”是個經典論爭,是由郗慮的老師鄭玄所引起。

這件事說來話長,得從“今古學之爭”說起。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儒家經典被焚燒殆儘,等到漢初興儒術,所奉為經典的儒家經書是從何而來呢?

是由幸存的經師口述記錄。

如伏皇後的先祖濟南伏生,曾冒死將《尚書》藏於牆壁中,流亡回鄉後收集殘篇整理。

等到漢文帝時,後來人們雖在曲阜孔壁裡發現古文《尚書》,但前代的大篆字體已經沒人能看得懂,無人通曉其義。隻有九十歲高齡的伏生口頭傳授,整理記錄下來的版本,稱為今文《尚書》。

這種漢以後,大體上以隸書編寫的儒家經書,稱為“今文經”。

而保留下來的前代原版的,以大篆字體編寫的儒家經書,稱為“古文經”。

學習這兩種版本經書的,相對應的有“今學”與“古學”。兩種學派學的書不一樣,觀點也有差異。

對於“社所祭何神”這個問題,前輩的古文經學家賈逵、馬融等人認為,神社所祭的是共工氏之子句龍,即句龍為社神。

而鄭玄雖然是以古文大家聞名於世,實際上他兼通古今之學。他在注《周禮》時,依據《孝經》反駁賈逵等人的觀點,認為神社所祭祀的是土地神,句龍為配神。

孔融顯然讀過鄭玄所注的《周禮》,才能問出這一句。

而郗慮作為鄭玄的弟子,他的回答也顯而易見。

隻見郗慮微抬眼皮,看孔融一眼,“郊社之祭,國之大事。非我輩學識短淺者所能論。”

“然少府既有問,慮不得不答。社所祭者,土神也。”

孔融詰難道,“社,祭土主陰氣,而句龍為土行之官,主陰明。與《禮記》之說不相違背。”

荀忻眨眨眼,回憶經義,孔融所依據的是《禮記·郊特牲》,指出句龍的屬性與神社相符合,以此證明句龍就是社神。

隻見郗慮答,“斷章取義之論。《禮記·禮運》曰,‘政必本於天,殽以降命,命降於社謂殽地,參於天地,病於鬼神’。”

他繼續背書,引用《禮記》原文反駁孔融,說聖人與天地合稱,與鬼神並稱,說明社與地神的緊密聯係。

“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地載萬物,天垂象……國主社,示其本也。”他說明大地承載萬物的重要性,而祭祀社神是為了尊重地神。

“社主為句龍,豈非德不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