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憂外患(1 / 2)

建安四年正月, 河北鄴城郊外連營數十裡,大軍集結待發, 袁紹親赴軍營。

中軍大帳中河北文武齊聚,共議南下之事。

有人掀帳而入,冷風尋著缺口灌進來,坐在帳門附近的文吏不由打了個寒顫,抬頭便想罵人。

然而看到那張冷硬而執拗的臉,他默默把即將脫口而出的叱責咽入腹中。

田豐可惹不得,這位是敢和袁公翻臉的主。

坐在主位上的袁紹抬眼一看,“彆駕入座。”

帳中的仆從自覺地搬來坐席,引田豐坐下。

田豐一進來, 帳內的氣氛陡然凝重幾分,誰都能感受到上頭那位壓抑的氣場, 如風雨欲來。

袁紹這幾天心情很不好, 罪魁禍首是此刻還在乘風破浪的劉玄德。

誰能想到城池堅固如徐州,當年陶謙尚可以堅守數年,去年呂布苟延殘喘也苟住大半年,而那劉備望見曹操麾蓋,竟直接棄城跑了?

明明兩方結盟, 他長子袁譚近在青州,劉玄德不去求援, 不收攏餘部,反而不知所蹤?

事已至此,等不到良機便罷,袁紹望向下首的群僚,“河水兩岸津渡極多,以黎陽、延津為重, 必先拔之。”

郭圖頷首,“明公所言極是,黎陽、延津曹軍不過千餘駐軍……”

“謬矣。”

他話沒說完便被一人打斷,隻見剛進帳的田元皓站起,“時機稍縱即逝,難得而易失。淮陰侯曾言,‘時乎時,不再來’。”

“曹軍東征凱旋,士氣正盛,已失決戰之機。”

“且曹公善用於兵,變化無方,其眾雖少,卻不可輕忽。”

郭圖聽著這動搖軍心的話,眯起眼,“依彆駕之意,不出兵當如何?”

田豐拄杖歎息,“還當以久持之。”

座中的沮授聞言抬起頭,不禁望向田豐,元皓也支持他的建言?

隻聽田豐道,“將軍據山河之固,擁四州之眾。不如暫修兵養民,然後趁其空虛,遣精銳為奇兵,襲擾河南。”

“曹軍救右則擊左,曹軍救左則擊右,使其疲於奔命。”

“而我以逸待勞,不出兩年,不戰而勝。”他所說與沮授當初獻的計策一般無二。

“如今舍卻必勝之策,欲以一戰定勝負……”田豐凝視上首的袁紹,氣息急促,須髯微微顫動,“成敗孰知?”

對麵將軍席的淳於瓊聽不下去,不忿道,“彆駕危言聳聽……”

“放肆!”

主位上一聲含怒的嗬斥聽得眾人一驚,淳於瓊偏過頭,不情願地閉上嘴。

“此戰勝負難料,一旦有變,悔之無及!”田豐痛心疾首以杖擊地,“將軍,三思。”

他不稱“明公”而稱“將軍”,隱隱有追憶舊情的意思。彼時公孫瓚還是他們的強敵,袁紹與他同車同席,對他言聽計從。昔日君臣相得,如今橫眉冷目,人情險於山川,不得不歎。

帳中其餘人大氣都不敢喘,連一向肆意妄為的許攸也收斂許多,低頭默不作聲。

田元皓說的是人話嗎?大戰在即,公然在主公麵前吹捧曹操,在群僚麵前斷言此戰難勝,難說不是禍亂軍心。

都說忠言逆耳,田元皓這話也說得太難聽。許攸暗自唏噓,老倔頭,不知變通。

那邊的沮授見事態發展不妙,忙伸手要拉田豐坐下,便聽上首傳來木牘摔落的響聲。

袁本初推落案上的木牘,掩在袖中的手指不能自抑地顫抖。

他扶案緩緩站起身,“田豐亂我軍心。”

“其心可誅。”

“此帳容不下汝。”袁紹望向身邊值守的大戟士,拂袖冷道,“送彆駕赴獄中自省。”

“明公?!”沮授想要出言勸解,卻見袁紹甩袖便走,衛士緊隨左右不能近身。

田豐被大戟士倒剪雙手,推攘出帳。眾人隻見這位威望極重的田彆駕扔下了他的木杖,慘然大笑。

他回頭望一眼袁紹離開的空位,自嘲一般歎道,“噫,竟至於此!”

……

正月,袁紹發兵黃河,親自領兵,屯兵於黎陽,分兵攻打黃河北岸的延津。

與此同時三位都督中的郭圖、淳於瓊出兵,與大將顏良一同渡河南下,攻東郡太守劉延。

曹營收到了河北傳來的檄文。

身在許都的荀忻有幸一睹這篇陳琳的傳世巨作——《為袁紹檄豫州文》。

全文接近兩千字,文采飛揚、引經據典,從曹操的祖宗三代罵起,點出老曹不光彩的身世,直稱“贅閹遺醜”。

又窮舉老曹所做不道德的事,斥其侮辱王室,違法亂紀,汙國害民。

轉頭誇起袁紹,樹立袁公光輝的形象,與天人共憤的老曹形成鮮明的對比。

最後給老曹的首級明碼標價,“得操首者,封五千戶侯,賞錢五千萬”,並特彆注明,投降的曹營將校諸吏一概不問罪。

“殺人誅心。”荀元衡端著藥碗灌一口,點評道。要是他沒有回過袁紹的信,看了得為老曹鳴不平。

他的病友郭奉孝披著厚實的羔裘,同樣坐在台階上,靠在木柱旁曬太陽,悠然隨意,“使嘉擁四州之地,或許亦能文思泉湧,大放厥詞。”

“誅心之語。”荀忻點點頭,袁紹就是有罵人的底氣,不能奈他何。不過也不是誰都能有陳琳陳孔璋這樣的文采,汪洋恣肆,罵得酣暢淋漓。

“委屈曹公。”隨手扔了檄文,荀忻更擔心另一個問題,“此檄一出,豫州諸郡必有異動。”這篇檄文明晃晃地招降豫州諸郡,許都附近恐怕不會太平。

行醫歸來的樊阿路過,“方立春不久,台階寒涼。”他停下腳步,“祭酒,君侯,若不想用針,還請起身。”

華佗最看重的三個弟子中,吳普與李當之精於藥學,而樊阿最擅長的是針術。

對坐在階上的這兩人來說,銀針刺穴遠比喝藥的威懾大。

“起罷。”郭奉孝從善如流站起來,拉起一旁的友人一起往堂內走,“袁紹圍白馬、延津,不知可固守幾時?”

“於將軍治軍嚴整,據地而守,理應能堅持數月。”

……

豫州,汝南。

“來者止步。”陽安都尉府門前,執戟衛士攔住騎馬而來的青年文吏。

那文吏玄袍高冠,腰佩長劍,蓄著山羊短須也無損儀表堂堂,“郎陵長趙儼求見李都尉。”

衛士入內通報後,陽安都尉李通出門相迎,“今日有何要事,竟使伯然親自登門?”

“儼為戶調之事而來。”兩人彼此行禮,趙儼跟著李通走入堂中。

李通這才想起自己下令急征戶調的事,“此事我亦迫於無奈。”

所謂“戶調”即為按戶征收的賦稅。

當年董卓亂政,發行粗製濫造的“無文小錢”,造成嚴重的通貨膨脹,一斛穀的價格漲到了五十萬錢。自此之後,人們不願意再使用五銖錢,交易方式倒退回了最原始的以物換物。

但也不是什麼物品都能用來交換,糧穀與絹帛這兩樣衣食必需品就代替五銖錢變成硬通貨。

絹帛又比糧食便攜,戶調所征收的就是綿絹。

“君知袁紹招誘各郡,諸郡並叛,忠心懷附之地寥寥無幾。此時再征收綿絹,恐怕引發民怨,稱小人心意。”趙儼與李通本就因彼此性格正直而相交,此時直言不諱。

“如今內外憂患之時,不得不慎。”

李通聽他說完歎息一聲,“此亦非我本願。”

“袁紹與曹公相持於官渡,左右郡縣又紛紛背叛。”

“若不調送綿絹,外人必以為我觀望形勢,以期見風使舵,有所企圖。”

這是他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

幾日前袁紹派使者任命他為征南將軍,李通直接殺了使者,把征南將軍的印綬快馬送到了曹操手上,以示決心。

荊州牧劉表暗中招降,同樣被他拒絕。

既然決心忠於曹氏,忠於朝廷,又怎能給人留下“牆頭草”的口實?

趙儼蹙眉沉默,“誠然如君所慮。”

“然則理應權衡輕重。”他征詢道,“不妨稍緩征調,儼願為君解憂釋患。”

“善。”李通拱手揖道,“有勞伯然周旋。”

許都,尚書台。

尚書左丞懷抱一摞木牘,“諸郡公文,還需令君親閱。”放下公文,他回到自己書案後繼續批閱文書。如今是多事之秋,曹司空不在,朝野上下,四州之事,全靠尚書六曹這幾十人輪軸轉,忙忙碌碌維持運轉。

荀彧展開一卷木牘,是郎陵長趙儼趙伯然的來書。

“今陽安郡當送綿絹,道路艱阻,百姓困窮……”

大意是,陽安郡本該輸送綿絹到許都了,但是一則道路艱阻,容易被搶;二則百姓很窮,加上鄰城都叛變了,搞不好會鬨成叛亂;第三是陽安郡的人忠厚老實,沒有變節,這是好事理應得到嘉獎。希望國家撫慰,把所征收的綿絹再還給百姓。

荀彧思慮片刻,動筆回書,“輒白曹公,公文下郡,綿絹悉以還民[1]。”他回複會稟報曹公,又決定把綿絹發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