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勢待發(2 / 2)

許都宮內,黃門侍郎領著一老一少兩人暢行無阻,往宮禁深處走。

“聽聞府君為宗室。”走到回廊的儘頭,黃門侍郎回頭望向皓首蒼顏的老人,低聲相語。

老人比他還要高出一頭,身上還能看得出曾經魁梧健碩的影子,被一旁的年輕人攙著,行走步伐稍慢,但還算穩當。

“忝為光武從子魯王後裔。”

卻是與光武一脈隔得近的正統魯王宗室?黃門侍郎引著他們走過玉砌朱欄,經過殿前的丹墀,“如今宗室凋零,陛下見府君必然歡心。”

荀忻看著這位同齡人的背影,問道,“不知見天子時有何忌諱,可否提點一二?”

“豈敢。”黃門侍郎拱手揖了揖,攤手向前,示意他們可以入殿,“不違禮即可。”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荀忻望向一旁恭敬侍立的小黃門,見其低眉垂眼,神色柔和而顯得溫順恭敬。

觀察總結眼前人的表情管理,荀忻略微低頭垂下眼眸,做出恭謹的姿態。

雖然不知道獻帝怎麼突發奇想要召見他,該給天子的麵子不能少。

他們解下佩劍交給小黃門,脫下木屐,著襪進入殿中。進殿之後不好再攙扶,荀忻退後半步跟隨老人,耳中聽到低聲的歎息。

殿名還是嘉福殿,隻是易地換主,鬥轉星移,什麼都變了。

殿門兩側守著兩名宦官,見他們進來,恭敬地掀起帷帳。隻這一點,在劉元卓眼中,在記憶中閹豎當道的前朝,幾乎不能想象。

走進內殿,錯金的青銅博山爐,怪石嶙峋,嫋嫋輕煙從鏤空的雲紋孔隙中升起,沉香香氣氤氳繚繞。

眼前遍施帷幕,橫隔眼前的屏風上繪仙人麋鹿。百枝燈分生枝杈,燈盤相疊,底盤上雕刻山海經人物,燈盤上彩繪神獸祥瑞,數十盞明燈灼灼,奢華耀眼。

荀忻跟隨劉洪趨步上前拜倒,稽首稱名。

“二卿請起。”隔著屏風,影影綽綽一道靜坐的人影。屏風內的帝王嗓音極年輕,透著少年氣,難以顯現威嚴。

“賜座。”

侍立一旁的小黃門答諾,搬著坐榻上前,請殿中那兩位坐下。

荀忻謝完恩入座,便聽劉協令人撤去屏風。餘光可見,屏風內除天子外竟還有一人,看官服與印綬,應該是六百石的朝官。

“此為太史令。”站在荀忻身邊的小黃門注意到他望過去的眼神,低聲解釋道。

“朕幼時即知太守雅擅天文曆法。”劉協向老人笑了笑,“聽聞太守至許都,朕即著人請太守一見。”

劉洪聞言忙謝恩,受寵若驚,“豈敢言請。”

“聞前日洧水之會,太守為荀卿所奪席?”劉協望向劉洪身側的青年,他不是第一次見荀忻,卻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相見。

眼前的青年人尚未蓄須,劍眉明眸,白皙俊秀,皎然如朗玉。容貌不遜其從兄荀文若、荀仲豫。

但和他兩位君子恂恂之風的兄長相比,荀元衡身上氣質又有所不同。

天子年不及弱冠,但近十年來的顛沛流離給予他苦難的同時,也給予他同齡人難以企及的閱曆。

閱人無數,便能看出荀忻有意收斂之下,如藏刃於匣,隨時可吹毛斷發的銳利鋒芒。

劉洪恭敬答道,“確有此事。洪與荀忻相談,高才妙識,罕見其倫,乃一見如故。”

沒想到劉元卓會如此誇他,荀忻下意識緩緩望向老人,反應過來後連稱“謬讚”。

劉協許久沒見到有人像這樣把心理活動寫在臉上,從“驚訝”轉為“羞愧”,生動到讓人忍俊不禁,心裡莫名對此人添幾分好感。

氣質與性格矛盾的人他見得多了,隻有荀元衡這樣的不惹人反感。

“今日太史令亦在此,太守與荀卿皆善於易算,卿但有不解之處,不妨相問。”

太史令應諾,對著劉元卓一揖,“聽聞太守善曆算,確有一惑相詢。”

他又望向天子,“臣昨夜觀星,見熒惑入心前後星。”

“不知以讖緯如何解?”

劉協提起興致,笑道,“朕亦欲聞太守高論。”

荀忻心中皺眉,他在太學時跟隨顧博士涉獵讖緯,“熒惑入心前後星,相戮中野。”這是《春秋緯》的原文。

相戮中野……如今曹操與袁紹相爭於官渡,這話怎麼都能品出點暗諷的意味。

再說“熒惑入心”,本就有“大臣有反心,天子憂之”的解釋。

不過即便照書解讖緯,這番對話傳不出嘉德殿,說也無妨。

卻見老人拱手拜倒,“臣不讀讖。”

天子臉色一變。

光武帝劉秀迷信讖緯,遇事不決就以讖緯來做決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當時也有風骨傲然的士大夫,如桓譚拒絕解讖,極力勸諫讖緯非經,觸怒光武,差點因此而死。

直言相拒本就有觸怒皇帝的危險,何況劉洪說的這句話還有前代淵源?

當今天子雖然是許都宮裡的吉祥物,但他畢竟是天子,如果親自下詔定個大不敬之罪,哪怕老曹也來不及救。

荀忻忙拜道,“劉太守為撰《乾象曆》,多年潛心曆算、數學,兼理地方,無暇讀讖亦情有可原。”

他心知劉元卓與曹操並沒有什麼交情,之所以說“不讀讖”,恐怕是從學術角度單純地反對讖緯。

“情有可原?”

“罷。”劉協望一眼太史令,“不妨求解於荀卿。”

他最終沒有發怒,隻是眼中的喜色蕩然無存,冷漠地聽太史令與荀忻對答。

臨走之時,荀忻被劉協叫住。

“荀卿,身為宗室,亦欲效桓譚非議聖人,此如何解?”劉協臉上沒有怒色,語氣卻顯露無疑。

走出嘉德殿,四野平曠,孤獨屹立著高牆深闕,蔚藍天際掠過一隻尾羽如剪的春燕,短暫停留在飛簷上,倏忽飛去。

荀忻深呼一口氣,圍繞在心頭的壓抑感頓減,耳邊聽老人道,“近乎連累元衡。”

“府君言重。”荀元衡不甚在意,上前攙扶他,“天子麵前,府君為何直言無諱?”

天子無實權又顧忌荀氏等潁川士族,輕易不會動他。

他唯一想不通,劉洪不像是不知變通的人,又出身宗室,何必要去激怒劉協?

“《漢書》言‘實事求是’,圖讖虛妄之聞,不足為據。”

“君家先祖荀卿曰,天行有常。”劉洪搖搖頭,不再多說,“我為求醫而來許都,如今尋得良醫,當歸山陽矣。”

“《乾象曆》修改完畢,便寄送予君。”

荀忻想起他向劉洪的雕版約稿,笑了笑,揖道,“必使此曆廣傳於天下。”

“荀侯!”身後傳來匆忙的呼喚聲。

兩人停下腳步,荀忻轉身看去,跌跌撞撞跑來的是一名年輕的尚書令史,他氣喘籲籲地停下來,躬著身拿出袖裡的竹筒,“曹公傳書至。”

“令君知荀侯在此,遣我來送……送予君侯。”

“有勞。”荀忻接過他手中的竹筒。

那名令史擦擦額上的汗,仿佛注意到自己忘形狂奔太過失儀。他環顧四周,沒發現巡視的虎賁,鬆了口氣,向荀忻告辭而去。

劉洪與荀忻告彆,登車時望著年輕人離去的背影,想起那日與荀文若的久彆重逢。

“為人兄長,豈有刻意刁難之理?”

哪有這種友悌,特意尋故友去問難自家兄弟?

那時荀文若抬眼看他,反問道,“若得明珠,怎舍得藏於匣中?”

世間憾事,莫過於懷才不遇,明珠蒙塵。

劉元卓捋著花白胡須莞爾,“我亦不舍。”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參考引用《三國誌》武帝紀、程昱傳。

讖緯部分文中已標注出自《春秋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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