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規繩(1 / 2)

許都城外,宜平裡,馬蹄聲跌宕起落,一人策馬直入裡門。

“止步。”麵容黝黑的裡監門本要履行職責上前來盤問,隻定睛一看,臉上浮起小心討好的笑,“趙君!原來是趙君。”

“趙君請。”

來人黑色吏服,腰佩三尺刀,眼睛仿佛長在頭頂,策馬揚塵而去。

此人是鄉嗇夫趙達。鄉嗇夫“職聽訟,收賦稅[1]”,在鄉吏中分量頗重。

裡監門目送那一騎遠離,見其停在高門大戶那一家門外,拍拍衣袖上的灰塵,嘀咕,“又來尋郭氏,沒得好事。”

不久,那一戶有主仆數人出來迎接,“趙君來訪,堪稱得一大喜事。”

趙達舉步進門,冷笑,“莫談喜事,汝禍到臨頭尚不自知!”

“此話從何說起?”郭壽的笑意僵在臉上,跟上前抓到趙達的衣袖,“趙君得甚消息?”

望著眼前人下垂的眼袋,豐腴的下巴,這副沉溺聲色的模樣令趙達暗自生厭。顧及到這蠢貨與自己站在一條船上,他忍耐下來,“聽聞有外人來探聽汝家行事……”

趙達素來敏銳,當時聽到這消息便覺得不對,帶人前去查問,那外來客探聽的果然是郭壽侵占農田的事。

“李氏女不見蹤影,來者必與此女有關。”眼高於頂的嗇夫陰著臉,毫不客氣入席就坐,詰問道,“李氏強壯既死,何不斬草除根,而獨留一禍患?”

“憑一女弱能成甚事?趙君不免杞人憂天了。”郭壽早對嗇夫的態度不滿,一聽這話不由嗤笑,覺得此人畏首畏尾,大驚小怪。

還以為有什麼大事。

“李氏闔家已死,我未聽訟,爾忘卻數十裡外尚有許都?”趙達生怒,倘若許縣令還是滿寵滿伯寧,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收郭壽的賄賂……隻希望新上任的許令彆學滿伯寧那酷吏做派。

“李氏女若入許都告狀,許令若聽訟,汝悔之晚矣。”

郭壽想了想,“嘖”一聲,是這麼個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一個沒看住讓李家幼女跑了,如今又出現這種要查他的風聲,不能不防啊。

“趙君以為我當如何?”

趙達斜眼看他,“依我之見,重金買命。汝家仆僮數百,何妨出三四人抵罪?”

“有田券在手,李氏無憑無據。汝家家奴即使收獄,隻要耐得住拷掠刑訊,何懼不能反誣李氏女一口?”

趙達熟悉刑律,漢律以人犯認罪來定案。也就是說,郭壽家的家奴如果皮糙肉厚扛得住拷打,縣令從人犯那裡得不到口供,依漢律就將繼續刑訊證人,以防止誣告。

十五六歲的女弱有幾個能扛得過嚴刑拷打?還怕她不自認誣告?

郭壽一拍大腿,隻覺茅塞頓開,舉杯祝酒,“趙君妙計!”

……

“荀君登門,是為新募民夫一事?”

許都縣署,主客分席而坐,新上任的許令拱手,“君有所不知……”他歎氣道,“荀君當麵,我便直言相告。如今官渡兩軍對峙,婦孺皆知。”

“民夫難募。若強征,恐增民怨。若不強征……唉,恐怕徒勞無功。”他滿臉為難,抬眼看荀忻,“然曹公既有命,下吏自當竭力相助。”

隻見荀元衡拱手,“知本朝辛苦,瑣事不敢煩勞,勞累召縣中豪傑前來一見。”

許令隻當他想要結交鄉豪,當即稱諾,“我即刻令人相召。”

從這些人入手,勸鄉豪出力,未嘗不是一個思路。

正說著,堂外喧嘩,遠遠能聽見爭吵聲,像是有人來爭訟。

“荀君……”許令再次為難,他這正會客呢,爭訟的人什麼時候來不好?縣卒也不知道攔著點。

“怎好攪擾公事?”荀忻說著就要起身離席,“忻暫退堂外等候。”

“且慢。”許令忙阻攔,“荀君見笑,且坐,何妨於座上相候?”他好說歹說勸住荀忻,畢竟這段時間荀元衡算得上他頂頭上司,怎麼能讓人出去等他斷案?

“堂外何人喧嘩,押入堂中!”

許令暗歎自己的黴運,有上司在旁,斷案的氣氛變得略顯尷尬。

縣卒得令,很快製住爭辯不休的兩人,送進縣署大堂內,稟道,“稟縣尊,此二人爭奪糧穀,各持一詞……”

荀忻聞言望向那被推上堂來的獨輪糧車,再審視那兩人,都穿著布衣短褐,形貌平凡,年紀仿佛,從外看不出什麼。

兩人都說糧車屬於自己,吵得不可開交。

許令喝止那兩人,讓二人各自訴說原委。

二者說辭還是差不多,都說自己推著車入城賣糧,走在巷中前後無人之際,突然冒出一個人和他爭奪糧車。

兩人皆指證對方是賊。

等這兩人說完,旁聽的縣卒聽得滿麵疑惑,糧車上又沒寫字,這該如何分辨?

許令清了清嗓子,遲疑半晌,側身拱手,“素聞荀君智名,還請不吝賜教。”

“豈敢?忻洗耳聽君明斷。”

“……”隻聽許令咳了咳,捋須,低聲求援,“還請荀君助我。”

“如此,荀忻卻之不恭。”青年略挑起眉頭,眼神落在糧車上,在堂中諸人期待的目光中開口,“既然難辨糧車之主……”

“糧車且暫留縣署,爾等取錢來贖。”

許令差點沒撚斷自己的胡須,如此草率嗎?

嗯,這方法雖然有貪財之嫌,但糧車主人必舍不得車,倒也不失為分辨其主的好法子。

隻聽荀元衡續道,“至於糧穀……”他一努下巴,示意糧車上的兩袋糧食,“汝二人各取其一,豈非公平?”

堂上之人麵麵相覷,無話可說。

偏偏那年輕俊秀的長官還要問,“忻斷得明否?”

許令咽下口水,突然覺得這次招募民夫的任務變得分外沉重,“甚明。”

“汝二人服否?”

堂下跪著的那兩人見到縣令都對這年輕人言聽計從,哪敢說個不字,忙叩頭道,“長吏英明,小人服矣。”

判決已下,兩人隻好去搬糧穀,隻見一人歡歡喜喜,而另一人麵色愁苦,似乎敢怒不敢言。

糧袋扛上肩,兩人轉身要走,卻聽堂內拍案一聲嗬斥,“大膽賊子,誰放汝走?!”

二人腳步頓時停住,其中一人腿彎子發顫,差點沒原地跪倒。

“還不緝拿盜賊。”荀忻好整以暇望向站立一旁的縣卒。

這一回縣卒人人神情振奮,齊聲答了一句諾。

“長吏饒命!”原本神態歡喜的那人抖若篩糠,跪地不住求饒。

“長吏英明!”另一人也放下糧袋同樣,轉悲為喜,真心實意感謝起他剛才腹誹的“狗官”。

真正定案,縣卒押送著盜賊入獄,苦主也告謝退去,堂上重歸平靜。

這次無需荀忻再問,許令站起身,恭恭敬敬作揖,“荀君英明,果然傳言不虛。”

荀忻離席回揖,“豈敢?荀某生平愛多管閒事罷。”他似是想起了什麼,話鋒一轉,“有一事,替苦主求本朝施援手……”

“阿蕙,汝有何冤,可告知縣尊。”

被他喚作阿蕙的女子應了一聲諾。

許令看去,隻見荀元衡身邊陪侍的婢女抬起頭,是一張清婉秀麗的臉。

他方才隻道荀元衡名士風流,出行皆攜奴婢隨侍,並不像傳聞中說的那般不近女色。

沒想到,竟是冤案苦主?

聽完李阿蕙的哭訴,許令重重放下杯盞,“竟有此等濫殺之事!”他沉吟道,“此事易耳。荀君令我召鄉豪來見,此人亦在其中,宴後審訊便是。”

荀忻道,“此事宜緩不宜疾,且緩緩圖之。”他伸手扶少女,“阿蕙暫退,我與縣尊必能緝凶賊歸案。”

……

郭壽驟然接到許令相召,心中一驚,立即聯想到趙達當日的警告。

“獨獨召我一人?”

“許令傳召縣中豪傑。”前來傳召的縣吏差點沒為此人的臉大翻白眼,區區鄉豪也敢臆想許令單獨召見?

郭壽聞言,半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裡,聽說他被許令定為豪傑,不由喜上眉梢,“真乃光宗耀祖之事。我即刻備車馬,入許都。”

更衣之時,郭壽眼珠一轉,靈機一動想出個主意。他忙找到從李家搜尋來的田券,妥善放入衣袖的夾層裡。

趁這個見許令的機會,不如當麵告李氏女訛詐,在許令那裡占據先機。

許都不愧是許都,許令果然是許令。

下車仰望威嚴內蘊的縣署,郭壽與一眾鄉豪見禮攀談,互相稱兄道弟,席上更是觥籌交錯,好一番熱鬨。

不過宴無好宴,許令找他們不是有什麼好事。誰不知袁紹陳兵十餘萬於官渡,曹公不知還能抵抗多久。許令那意思是要薅他們的家底,讓他們出糧出力。有糧出糧,不肯出糧那便要出仆僮應征為民夫。

郭壽和同席之人不遺餘力推脫著,沒有答應,也不敢直言拒絕。

宴會終了,他正欲告辭,誰料被一把老骨頭的許令把住手臂,親近道,“我與卿一見如故,有事相詢。”

於是眼看著同席的鄉豪們儘興離席,頂著鄉人嫉妒羨慕的目光,郭壽如芒刺在背,在席上如坐針氈,全然忘掉了之前想著的誣告之事。

“縣尊有何事問小人?”

許令微微笑了笑,捋須,“莫急,有一貴客欲與卿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