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規繩(2 / 2)

貴客?

隻聽衣料的窸窣聲響,又聽腳步聲從屏風之後傳來。

郭壽下巴一顫,他家中雖富,隻能稱得上鄉豪,和鐘、荀、陳、韓這潁川四姓有雲泥之彆,生平見過的最大的長吏也就是眼前的許令了。

能有什麼貴客要見他?

來人卻是位年輕的文吏,身著玄黑吏袍,腰佩長劍,身姿挺拔如雲鬆青柏。白皙俊秀,姿容頗美。

郭壽忙起身行禮,“幸與貴客相見。”

那文吏惜字如金,態度冷淡,“坐。”

郭壽回到原位,分神去看許令,人老神在在地捋須,仿佛神遊物外。

他隻好硬著頭皮和周身氣度高不可攀的貴客交流,“小人郭壽,不知貴客召我何事?”

那青年文吏卻沉默不語,勾唇笑了笑,眼中並無笑意。

郭壽正慌神之際,求助地望向貌似更好說話的許令,這時許令終於抬眼,緩緩道,“卿鄉裡可有一戶姓李?”

心裡咯噔一聲響,郭壽望向一旁佩刀侍立的縣卒,心道果然是鴻門宴。

他鎮定下來,想起趙達所教的話術,“裡中正有一戶李姓鄉人,說來還與小人有些衝突。”

“哦?”那文吏終於開了口,抬眼之間,眼神不似尋常的文吏所有,隱隱的殺氣讓人悚然一驚。

這位不是善茬。

“小人家產頗豐,欲擴充田地,便向李父購其田產。”郭壽汗流浹背,從袖中取出文書,“此為所得田券。”

許令接過看了看,放回案上,“又為何生齟齬?”

“李父與人械鬥身死,家中四子嫌所餘地少,因此持械圍我家,終日辱罵,欲討要所賣田地。”

“我家賓客不堪激,與其搏鬥……”郭壽叩頭道,“於是各有死傷。”

“李氏就此訛詐我家,欲我歸還所賣田地……”郭壽看著許令臉色,試探道,“雖說械鬥死傷由命,然我家賓客確有殺人之行,小人不願隱匿……”

“狗賊無恥!”砰,有人破門而入,隨即被縣卒死死製住。

“汝……果然是汝誣告!”郭壽往門內挪,眯著眼審視許久不見的李氏女郎,麵上驚恐,然而眼中卻流露輕蔑與不屑。

“阿蕙退下。”荀忻站起身,儼然生怒,“誰令她進來?”

她奮力掙紮,狀若癲狂,縣卒怕傷到她,一時間攔不住她。

女郎發髻微散,掙脫開來欲撲郭壽,卻被荀忻擋住,縣卒忙上前製住她。

“縣令當麵,不可冒犯。”

“縣尊,妾告郭壽殺我父兄,害我滿門,魚肉鄉裡,其惡罄竹難書!”

荀忻繞這麼大圈子找來郭壽,為的就是設法讓其自行認罪,避免李阿蕙成為原告與證人,至此功虧一簣。

“有訟則理。”許令在荀忻不讚同的眼神下歎口氣,“汝與郭壽各執一詞,我不可偏聽偏信,立刻緝拿郭壽賓客,嚴加拷訊。”

“荀君!”他喊住轉身要走的荀元衡,揖道,“皆聞荀君智名,此事要請荀君相助。”

作者有話要說:荀忻深吸一口氣,按下恨鐵不成鋼的怒氣,轉過身來,拾起案上的田券,喝問郭壽,“汝家有良田百傾,卻獨獨將此券隨身攜帶?”

“可見汝心中有鬼。”田券在他手中如廢紙一般,跌落塵埃。

郭壽想要爭辯,張了張嘴,臉漲得通紅,他的說辭都是趙達預先想好的,一時也不知如何反駁。

“田地轉賣必立田券作憑證,立券之時必有作保者在側,既有田券,保人何在?”

此問一出,郭壽睜大了眼,駭然而驚,他百密一疏,從李家搜尋到田券,立即偽造了轉讓的田券。

偽造田券哪裡會想到找保人?

許令沒想到荀元衡轉身便能對郭壽發難,兩句話聽得他雙眼發亮,激動難抑,喝道,“縣吏何在!”

看奸人如遭雷霆,啞口不能言那模樣,果真酣暢淋漓,痛快至極。

縣中掾吏聞召趕來,“本朝,荀君。有何指令?”

荀忻不多客氣,“著人至宜平裡,得其人後寸步不能離,立刻攜當時保人來見我。”

“郭壽,再問汝一遍,保人何在?”

郭壽從驚惶中恢複過來,低頭嗤笑,“我隻知太守、縣令聽訟斷獄,汝乃何人,豈有權審訊?”

“還是本就並無保人,此券是汝偽造。”荀忻不為所動,推斷道。

“荀君?”郭壽渾然不覺地琢磨著這個稱呼,破罐子破摔一般出言挑釁,“乳臭未乾的士族子,仗著出身欺人,我未殺人,汝能奈我何?”

“荀氏號稱持正,汝能枉顧國法殺我?”他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後的浮木,咬死不承認殺人。

“汝爭田不成,殺人泄憤,先殺李父,再殺其子。”荀忻走回案後坐下,“其長子僥幸逃出,汝攜賓客圍毆,百般羞辱,迫其啖土以換家中老幼之命。”

“而後喪心病狂,李氏老幼十三人,為汝所殺。”

“上至老媼,下至嬰兒,無一得存。”

他說到這裡,少女如剝心肝一般痛苦悲鳴,再次掙紮著要撲向郭壽,恨不得生食他血肉。

“除此外,十餘年之前,每有災異,朝廷將公田無償借予百姓,以此為賑濟。汝家魚肉鄉裡,侵占公田為己有,再放貸於鄉民,牟得厚利。”

他俯視著頹然坐地的郭壽,冷漠道,“得汝數十條罪證,要我一一挑明?”

“再問汝,李氏老幼,是汝所殺?”

“汝家豢養賓客,橫行凶豪,其中不乏窮凶極惡之徒,殺人越貨,一查即明。其所殺包括韓氏六郎君、徐氏……”

眾人驚愕。

郭壽沒想到居然能被查到這些陰私之事,一旦那些大族得知他藏匿凶手……

“是我所殺!”郭壽哈哈大笑,望著李阿蕙張狂道,“汝家命如螻蟻,死有何惜?”

不知是誰有意鬆了手,被複仇驅使得早已失去理智的少女奮力撲去,袖中匕首雪亮,借助慣性直刺入郭壽的胸膛。

荀忻一驚而起,阻攔已來不及。

利刃拔出,鮮血噴了她滿臉,如地獄裡爬出的烈鬼。

郭壽雙目圓睜,“汝豈敢?豈敢殺……”話未說完已斷氣,死不瞑目。

“荀君。”少女流著淚喚道,淚眼朦朧裡看不清晰,她又向周圍人叩頭,死一般的寂靜中以額叩地的響聲異常的清晰,“唯有一願,梟首此賊祭我親人。”

眾人見荀元衡緩緩轉過身,於是都心照不宣地背過身去。

片刻後,哐當,血刃墜地。

“汝可知罪?”

“知罪,甘願伏法。”

“收殺人者入獄。”許令不去看那一片血肉模糊,長歎息一聲,“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如今仇人已死,大仇已報。汝求仁得仁,已得償所願。”

“我朝以孝治天下,孝子、孝女複仇殺人,可上報朝廷,由公卿朝議後定罪。”

“或許能得免一死。”

他說罷,當著滿堂人的麵對著荀忻長揖,“荀君嫉惡正法,可謂天下規繩。”

“韓君。”荀忻回揖許令,“多有叨擾,忻告辭。”

許令姓韓,出自潁川韓氏。

眾人“萬歲”的歡呼聲離他很近,又離他很遠。他本以為自己可能步履踉蹌,實際卻走得緩慢而沉重。無能為力的窒息感,塵埃落定的疲倦感……

在這裡,人命輕賤,偏偏又講究殺人償命。

便有人將自身性命鍛作複仇的利劍,在所不惜。

什麼天下規繩?笑話。

即便沒有他相助,李阿蕙也會窮其一生報仇。她陷於泥潭,若以他的方式將凶手繩之以法,救不了她。

走出堂門,一人沉默地站在牆邊,見他便跪倒。

是他身邊的親兵隊率。

荀忻了然,問他,你給的刀?

“主公恕罪。”

親兵貌似鎮定,實則惴惴不安,餘光見主公唇角提了提,笑意勉強得很,但他最終沒多說什麼,隻平淡道,“取郭壽狗頭,隨我赴宜平裡。”

(補完本章)

[1]引自《漢書》

感謝在2020-09-0404:51:09~2020-09-0723:52: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留明待月複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我要做白月光鴨鴨、楚江暝10瓶;花吹雪5瓶;皮皮蝦、您吃早點了嘛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