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實就虛(1 / 2)

天際烏雲如墨, 雨還未止住,沿著河穀南北延伸的官道旁,鳥雀驚飛而起。

蔥鬱的野草被馬蹄踐踏, 碾入泥濘裡。來的這一支人馬步騎足有千人, 穿著袁軍的甲胄,佩刀執戟,所騎的戰馬都披掛馬鎧, 很明顯是袁軍精銳。

為首的玄甲將軍身邊跟了位腰圓富態的文吏,並轡而行時捋著寥落的胡須侃侃而談,“……所謂時者難得易失,坐守營中,破曹戰功必將與我等失之交臂。”

“顏良促狹,文醜粗疏, 韓猛輕傲, 淳於瓊鑽營。”許攸搖頭歎息,“偌大河北,堪當重任者寥寥無幾,惟將軍可稱得上智勇兼備,大將良材。”

許子遠好歹做了多年的名士, 被名士如此盛讚, 張郃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他的同僚們確實大多有勇無謀, 然而他身處其中, 也並沒有受到重用。

“不敢當。”他轉開話題,“今日所埋伏的正是荀元衡, 先生可曾耳聞荀忻之名?”

“荀友若從弟,我豈不知?”許攸眼睛眯成一條縫,“數年前, 鄴城宴上見過,不曾想昔日黃口小兒也成汝潁名士。”

“說來此兒確有急智,將軍不知,當年雒陽盛傳:‘太學荀生,計步作文’,說的便是此子。”

“彼叔父荀爽素有大儒之名,想必自幼耳濡目染,噯,辯難談玄罷,算不得什麼本領。”

張郃聽得直蹙眉頭,都說許子遠是凶淫之人,凶淫他沒看出來,僅僅是這份倨傲便足以讓人敬而遠之。

“聽聞荀元衡坐堂決獄,隻言片語便辨清真偽,使盜賊伏地認罪,河南之謠歌其為‘天下規繩’,可見甚得民望。”張郃提起他近來聽到的傳言,“此計不知……”不知道會不會被荀忻識破?

“噯。”張郃話未說完即被許攸打斷,他如智珠在握,篤定道,“將軍勿憂,我等毀壞浮橋,荀忻隻可渡河或繞道,此二處我皆設有伏兵。”

“我等隻需守株待兔,荀忻若渡河,我可半渡而擊。荀忻若繞道,我軍伏兵亦嚴陣以待。”

“此兒不知兵,將軍隻待其入我彀中矣。”許子遠哈哈一笑,撚須自得。

荀元衡身負運糧重任,不可能半途後退,要麼蹚水渡河,要麼繞道走上他已布好伏兵的那條官道。

不論其作何決斷,他的計策都萬無一失。

……

河水奔流不歇,南岸數十騎冒著雨縱馬而來,抵達岸邊時勒馬,雨水順著鬥笠和蓑衣之間的縫隙流淌,染濕玄袍。

“主公,水流甚急,隻怕難以重搭浮橋。”河水又急又深,要下水恐怕還沒站穩就被衝走了,有去無回。

雨還在下,水麵上泛開無數波紋,很快隨著流水消散。

舉目眺望,這裡原本的浮橋隻剩下殘骸,一夜急風驟雨過後河水上漲,渾黃的水漫過岸邊的青草,如果橋沒斷估計也要被淹沒,暫無法通行。

這橋斷得真是多此一舉,生怕他不知道對岸有伏兵?

懷疑了會兒敵軍的智商,荀忻沉下心思考起如何應對。

運糧的隊伍十道並進除了壯大聲勢外,也是為了分散風險。袁軍忌憚他們兵眾,不敢直接進攻,大概是打算將糧隊中道截斷,各個擊破。

看這情形,很不幸他中了這份大獎,獎品是前方等著他的袁軍千萬人禮包。

眼下他手中雖有三千之眾,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不過兩百餘人。

是渡河,還是繞道?

沒讓麾下的人等太久,荀忻躊躇片刻便調轉馬頭,“繞道行軍,斥候上前探路。”

眾人策馬跟上自家主公,聽著主公親口勉勵斥候,默默有些羨慕。

“主公,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營中步騎不足,不如暫以……民夫為補充。”馬蹄聲中,他們聽到隊率張鈞向主公如此建議道。

“荒謬。”斜風冷雨裡,主公拒絕得不留餘地。

誰都知道,讓民夫應戰,這無異於驅羊入狼群。

張鈞抬頭看青年鬥笠下略顯蒼白的側臉,有心說慈不掌兵,如果被袁軍所襲掠,民夫縱不應戰也難幸全。但話在哽在喉頭最終還是沒說出口,“敵眾我寡,主公,不如暫退。”

退?

官渡鏖戰,正是急需糧草之時,怎麼退?

荀忻放緩行速,雨中走馬回顧左右的親隨,烏鬢長睫,看不出喜怒,問眾人,“能退否?”

“寧死不退!”

“願為主公效死!”

策馬喝了聲“駕”,荀忻所騎的白馬散開四蹄,踏過及膝深的草木,一騎絕塵往前奔去。

張鈞暗歎一聲,閉嘴跟上去,那邊荀忻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昨日所得俘虜何在?帶來見我。”

……

“荀君要見爾等!”

俘虜們抬起頭,進帳的曹兵趾高氣昂,沉甸甸盛著水的木桶被提到他們麵前。當他們的視線還停留在桶裡晃蕩的水麵時,又被劈頭蓋臉扔了一物。

是一截麻布。

一頭霧水聽著曹兵嗬斥,限他們一刻鐘沐浴擦洗,不要汙了荀君的眼?

俘虜麵麵相覷,“大兄,曹軍道路斷絕,難道不怕失期死罪?”

令人費解,這群曹軍像是不知道運糧失期的嚴重性,在這裡耽擱了大半天,竟然一點不急。

那位曹軍統率也讓人納悶,突然有閒情逸致要見他們幾名俘虜?

他們的大兄俯身搓洗起布巾,從容盥洗。之前淋過一場雨,如今稍一擦拭,他麵上汙垢儘去,仿佛蒙塵寶劍煥然一新,即使胡須雜亂也讓人眼前一亮。

“我等來意,必為其所知矣。”

這幾人對“大兄”深信不疑,一聽這話立刻慌張起來,這下身份暴露該怎麼辦?

“此營無大兄一合之敵,不如殺出重圍?”

“不若直搗中軍帥帳,擒那荀君為質!”

幾個人七嘴八舌討論起來,錯眼卻看到“大兄”洗乾淨手臉,拭了水,把散亂的發髻重新束好。

這架勢是要去見那荀君?

“大兄莫非……有意留曹營?”問這話的人有些遲疑,這兩天沒從大兄口中聽到一句欣賞……怎麼突然就變了態度?

被喚作“大兄”的俘虜搖搖頭,“百聞不如一見,既然相邀我何必拒。”他全然沒有身為俘虜的自覺。

河穀官道上。

埋伏在道旁草叢中的弩手不約而同打起了哈欠,等了這麼久不見曹軍的影子,饒是雨地濕冷仍抵不過倦意,哈欠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