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曹營。
紅日初升,炊煙嫋嫋,饑腸轆轆的士卒排成了長隊,捧著陶碗翹首以待。
朱靈沒吭聲繞到隊首去看,食勺從甕中舀起的羹清湯寡水,舀到士卒碗裡的穀粒能數得過來。捧碗的士卒臉上難言失落,隻是畏懼軍威,敢怒不敢言。
“敢克扣軍糧,賊吏好大狗膽!”
異變突起,眾人愕然見朱靈將軍一腳踹倒了分羹的軍吏,怒不可遏抽刀就要殺人。
“將軍明鑒,正值兩軍對陣,仆萬不敢妄為。”小吏清楚朱靈脾氣暴躁,來不及害怕便趕緊為自己辯駁。
“將軍,此吏非奸滑之人。”
朱靈轉過頭,親兵也在他身邊相勸。眉頭一皺,他揪著軍吏的領子就把人拖進了帳中,“有何隱情,說!”
小吏狼狽再拜,“將軍,軍中無糧矣。”
一聽這話朱靈更怒,“前日許都輸糧至,汝言無糧,欺我耶?”
“我部傷亡甚多,連日守營不出……”小吏唯恐激怒朱靈,儘可能說得委婉些。
許都運過來的糧草雖然多,奈何曹軍各部加起來也有四五萬人,兩軍還不知道要鏖戰多久,下一批軍糧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這種情況下,中軍當然要把糧草統籌規劃,優先供給出戰的精銳之師。
再加上朱靈平素人緣就不好,與文吏們關係尤其差,分到的糧草最少也就不足為奇。這一點小吏隻敢腹誹。
拳頭砸案的聲音很響,聽得小吏顫了顫,唯恐朱將軍惱羞成怒仍要殺人。
砰,書案被踹翻,簡牘文書哐當掉了一地。
帳門的帷幕飄起,跪了許久的小吏顧視空了的營帳不解地起身——朱將軍,就這麼走了?
……
長堤煙柳,沙鷗飛掠而過,翩然白影,沿河兩岸一望無垠。營寨如綿延山巒,盤亙於沙灘兩側,東西數十裡,兩相對峙。
跋涉十餘日,荀忻遙望著獵獵飄舞的旌旗,勒馬停駐。
爽朗的笑聲隨風而來,“孤在此久候。”駿馬飛馳,由遠及近,頃刻之間就到了荀忻眼前。
“明公。”他連忙翻身下馬,揖道,“糧車千乘,如期至矣。”
曹操下馬扶起他,抬眼望去,蜿蜒的車馬望不到儘頭,行陣不亂,隻是人困馬乏。與他目光相接的士卒甲胄上蒙著乾涸的泥,雖強打精神還是透著疲倦。
下意識與荀元衡執手,曹操察覺有異,低頭捉手一看,不由感慨,“元衡衷心,我唯恐愧卿。”
冷不丁被老曹翻開掌心,露出手上結痂沒有完全脫落的傷痕,荀忻抽手再揖,“微末小傷,明公勿掛心。”
“肩傷愈否?”得到荀忻肯定的答複,曹操拉著荀元衡往營中走,噓寒問暖,“入秋天氣轉涼,卿寒乎?”
荀元衡手心很暖,從袍服交領處重疊的衣領來看,穿得並不少。
曹操遺憾地放棄了解外袍的想法,絮絮叨叨,說不能仗著年輕就肆意妄為,上一個不添衣的郭奉孝已經病倒了。
“奉孝有恙?”
“偶染風寒,已無大礙。”
走到營門外,營內的守卒看到糧車無不歡欣,營中曹的振奮與運糧卒的疲態對比之下,各自愈發鮮明。荀忻回眸去看身後如長龍般的糧車隊伍,秋風轉涼,大雁南飛,連日風餐露宿,一路披荊斬棘奔赴前線,大抵是真的到了人的極限。
“十五日。”
荀忻一愣,“明公……”什麼十五日?
頹然的眾人止步向曹司空注目,身量不高的曹公站在高大魁梧的親兵中,站在身姿高秀的荀君之側,並未泯然眾人。他仿佛與生俱來有一種氣度,讓人信服,看著他便覺得有了主心骨。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英雄氣。
傳令兵喝令全軍肅靜,牛馬甩著尾巴驅趕蚊蟲,悠悠打響鼻,鴉雀無聲中隻聽曹操道,“予孤十五日為汝等破袁紹,而後不複勞諸君矣。”
“曹公。”眾人聞言動容,曹公這話說得像是在打商量,又好像是帶著歉意的承諾。
雖是豪情壯誌,聽著卻莫名有些心酸,荀忻默然一凜,老曹是做好了背水一戰的決心,還是動搖了?
在許都待了數月,這邊的戰局如何他全被兄長蒙在鼓裡,荀忻一時難以做判斷。
還是得問問公達與奉孝。
“荀君!”
“朱將軍?”荀忻回頭去看,匆匆跑過來的將軍竟是好久沒見的朱靈。
下意識開始回想今天的言行舉動,荀忻心不在焉,他好像沒有招惹這位……吧。
然而眼前的情景完全出人意料,朱靈站在原地,恭恭敬敬對他揖了一揖,“靈為人粗勇疏狂,從前多有冒犯,荀君見諒。”
“今日恩情,他日必有報答。”
此人說完就走,完全不給人反應的機會,隻留下滿腦袋問號的荀忻扭頭望向身邊的趙雲。
趙雲在荀忻的極力慫恿下修理了胡茬,劍眉星目,高鼻薄唇,俊美不似真人。這張臉即使建模也需要極高審美才能建出這種水平。然而豐神俊朗的美郎君卻與老曹喜愛的須髯飄飄的武將形象有差距,這兩人見麵並沒有擦出什麼火花。
一見麵就予以校尉之職,或許還是因為荀忻的極力推薦。
趙雲早對此有所預料,並不沮喪,此時接受到荀元衡納悶的眼神,忍著好笑問道,“君與此人有舊?”
“……”
恩情,什麼恩情?
神色糾結半晌,荀忻百思不得其解。朱靈不像是虛情假意,難道是突然頓悟自身人品不行,決定與人為善,於是感謝從前結過怨的人,要跟他化敵為友麼?
不等他再深思,又有人走來和他打招呼,詢問他的傷勢是否好全。
將軍玄甲佩刀,膚色白皙,眼窩深邃,卻是張遼張文遠。
“將軍彆來無恙。”荀忻拱手作揖,笑了笑,這位才是真正與他有舊的人。
“趙將軍,此為張將軍……”
……
聽到帳外士卒的喧嘩聲,帳內在一起看地圖討論軍情的荀攸和郭嘉對視一眼,放下手頭事便往外走。
“君來何遲。”郭奉孝還是老樣子,一身蒼青儒服襯得整個人如青鬆翠柏,清瘦飄逸,語帶笑意時眉目彎彎仿若含情,風流天成。
荀忻並袖長揖,“彆來數月,晝夜思君,然欲速則不達。”
“確已痊愈?”
他望過去,正對上荀公達的眼神,依然沉靜而內斂,但荀忻直覺荀攸眼神中所包含的情緒很複雜,除了顯而易見的關懷外,還多了些沉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