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中可以有很多位客人,卻隻能有一個主人。
此時,整個魔域的主人饒有興味地壓下手中的酒樽,看向跪在大殿之中泫然欲泣的少年。
他的身旁掉落著遮麵的簾幕,而打掉簾幕的人此時反而如遭雷擊,甚至說不出話來。
不對,他是說了沒用。
烏蘇方才還試著替他的小情人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好理由,可如今卻見自己的戀人哀哀地跪伏在另一個人的麵前,似乎要揭露什麼,眼中無限依賴和恐懼。
若不是場合不對,顧識殊簡直要為這幕荒唐的獨角戲笑出來。
方才話裡話外還是懷疑自己對沈念強取豪奪,妖皇那雙充滿質疑的眼睛止不住往殿上去,現如今卻要麵對著自己才是惡人的指責。
若是他此時不瞎,也該發現——
沈念眼中的依賴和乖順是衝著坐在殿上高高在上的魔尊去的。
而他的惶恐逃避則儘數交給了烏蘇。
“念念,”
魔尊第一次喊這個稱呼稍微不那麼膈應了些,畢竟此時妖皇的臉色實在很好看,
“你和妖皇,先前認識麼?”
“我……”沈念咬咬牙,仿佛是用儘了全部的勇氣,說完之後,身子也軟了下去,
“我認識他。但絕非妖皇陛下所言,尊上,我,我不敢說。”
漂亮的少年含著一汪淚眼,眼中委屈不安,似乎有無限難言之隱,不敢直說,卻惹人憐惜。
剛剛聽到沈念承認認識自己,妖皇的眼神微微發亮了一霎那。
顧識殊幾乎都要同情他了。
果然,聽完整句,他的臉色又開始精彩起來,幾乎就要急急地脫口而出爭辯的話語,試圖喚醒沈念對他的印象,指望對方一瞬間變回自己心中那個美好的戀人。
顧識殊卻先一步開口。
他就像是一個情緒被影響的昏君,要給美人一個率先為自己脫罪的首肯,
“不要怕,你放心說。”
魔界的君主轉頭看向妖皇,他知道對方會同意,
“妖皇莫急,本座也不知事情經過,閣下若非心有虧欠,不妨聽沈小公子解釋一番。”
果然,妖皇雖然麵色難看,卻閉上了嘴,他死死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少年,眼中各種神色交織,或不可置信,或心疼憐惜,或痛苦糾結。他還沒有徹底死心。
或許念念失憶了,不認識他了。
他孤注一擲地想,假裝忘記自己心愛的道侶明明在閉關卻出現在魔尊宮中,還屢次對自己避而不見這一件件事,安慰自己。
若……若真是如此,再來一次,念念也會愛上他的,就算是失去記憶,他們明明是那樣一對靈魂相契、彼此唯一的愛侶,他不相信對方有移情彆戀的可能。
若是顧識殊能聽見他心中所想,也隻會搖頭。
沈念如此表現,哪像是忘了?分明是有所顧忌,刻意避讓,接下來就應該……
“妖皇陛下,”
氣運之子的眼中隻有冰冷的躲閃和懼怕,
“我……我已經躲到了尊上這裡,尊上愛我憐我,收容我一處居所,您可以不再,不再糾纏我嗎?”
“你說什麼?”
烏蘇再忍不了,幾乎要直直地向沈念衝去,對方卻充滿恐懼地向後一躲,眼中霎時掉下淚來,看上去確實深有苦衷,迫不得已。
“尊上,”他瞬時將頭轉向殿上的顧識殊,“我……妖皇陛下確實曾對我……但我是被迫的,我隻能找到一個機會逃離他!所以,所以我這些天一直處處躲閃,我不想再見到他,我好怕,但我不敢攪擾到尊上的計劃,所以……”
隨即又垂下眼睛,
“尊上不信我也無妨,隻是,我的心中隻有尊上一人,我不願意讓您誤會。”
眼見著妖皇已經離席,雙目的金色漫上血紅,幾乎要伸手去抓住沈念的衣襟,而沈念連連躲閃,一邊用求救的眼神瘋狂示意自己,顧識殊忍下心中的笑意,抬袖揮出一訣,阻隔了烏蘇伸向沈念的手。
總不能讓兩人真在自己的殿上你追我趕。
太不像話。
這訣並非不可破解,受此一攔,卻使烏蘇稍微冷靜了一點。
顧識殊幫了他!沈念撫著狂跳的心臟,也終於感到一點安定,他大口地喘著氣,更加謹慎地想著接下來的應對方式。
要讓顧識殊相信自己對他的一心一意。
事已至此,也無法回頭,就要徹底甩掉妖皇這個阻礙。
烏蘇抬起已經劈裂的豎瞳,忍痛不看沈念,而是冷冰冰地看著顧識殊:
“魔尊這是什麼意思?”
顧識殊卻比他更加疑惑,問道:
“妖皇如此應對……莫非我宮中的這個沈念,便是你那個念念?”
烏蘇看了一眼身邊垂淚的少年,那人的眼裡曾經滿心滿意都是他,如今卻對他棄之如敝屣,唯恐避而不及。
他的臉仍舊是自己誇耀過無數次的世間絕美,此時卻逐漸陌生起來,仿若不再是那個日日夜夜入夢的人。
霎時之間,從得到敵人的大喜到被心愛之人背叛的大悲。
魔尊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而沈念,他本來可以說服自己,替他找到借口,卻抵不過對方口口聲聲的恐懼和陌生。
烏蘇還是不願意放棄,他沒有回應顧識殊的問題,一聲聲質問卻毫無疑問昭示了答案:
“念念,你不記得了嗎?你發誓要同我在一起的,我身上還帶著你送給我的禮物,本是想待你閉關出來便舉行道侶大典。你,你當真不認這些舊情?”
顧識殊也開口,他語氣不好,似乎對自己莫名其妙被卷進此事感到不滿,又好像對沈念還有懷疑。他的話語不遜色於火上澆油:
“沈小公子,妖皇同我說了許多你和他相處的事,若真是如此,我反倒平白無故成了罪人,你們還是好好說清楚要緊。”
“不,”沈念的臉終於徹底失了血色,他極力地遠離妖皇的方向,一連後退了好幾步。
怎麼辦,妖皇保不住,顧識殊可千萬不能再懷疑他。
“都是他逼我的,”
在烏蘇眼裡,他戀人絕美的臉龐都被仇恨和驚懼控製地皺成一團,聲音尖利刺耳,
“那些事情全是他逼迫我做的,我同妖皇再也不願意有任何聯係,求尊上庇護!”
見到自己的語言產生效果,顧識殊還算是滿意。在沈念眼裡,他還受萬人迷係統的蠱惑,美人已經梨花帶雨地發誓了,他自然要表現出一點偏袒的樣子,好讓他更加放心地抹黑妖皇,也能使妖皇受到的打擊再大一點。
此事結束後,顧識殊眸中深沉,他高高在上地睥睨著座下的氣運之子。
他也沒有再裝模作樣的必要了。
不過不是此時,且他還打算給妖皇一點徹底認清事實的機會,因此他還是儘量放低了聲音,
“彆怕,若非你自願,我怎麼會怪你?”
烏蘇還處在被五雷轟頂的震驚中,聽到這句話卻是回過味來了。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和殿上的魔尊,便見少年聽完此話,終於像是如願以償,眼中流淌著蜜糖一樣的情意,他一眼也沒有看自己,仿佛隻要有顧識殊這話,就足夠心滿意足:
“尊上憐惜,我……不勝感激,有尊上這句話,我就什麼也不怕。”
他們兩人,他們竟是當著自己的麵便開始情意綿綿。
烏蘇咬住牙關,隻覺得眼前的一幕格外刺眼,也極其虛假。在對方說了這麼多紮心的話後,他若還堅持沈念之前真的喜歡他,那就太愚蠢了。
可他所說的逼迫之事,烏蘇一件也沒對沈念做過。
“你這個騙子,”
妖皇陰沉沉地開口,他畢竟久居上位,隻是一句話就令沈念戰栗起來,忍不住再次後退,對顧識殊哭訴著:
“尊上,尊上,幫幫我,我沒有騙人。”
“你真是個賤人,”
烏蘇咬牙切齒,看著對方梨花帶雨地朝著顧識殊求救,昔日放在心頭珍藏的記憶全部腐爛變質,此時他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頭顱衝去,自己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他不管不顧地對著沈念放出了一個致其於死地的殺招,妖氣夾雜著強烈的怨怒衝他襲來,沈念兩腳一軟,癱在地上,那殺招在他麵前卻是被魔氣一擋,險險一偏,切斷了他的發絲。
“在我的地界,妖皇總不至於仗勢欺人吧?”
魔尊終於走下玉白的台階,他的腳步聲篤篤地在魔宮中敲響,周遭的侍從們早被方才的一幕震撼地說不出話來,此時見他親臨,都紛紛低下頭,表示馴順。
他抬起手,卻沒有立刻做什麼動作,隻是繼續偏過頭看著妖皇:
“若是妖皇再如此,我也要采取些手段了。”
這就是威脅。
烏蘇咬咬牙,還是放棄了繼續攻擊沈念的念頭。他當然不會輕易饒恕他,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但此時不是時候,他也不是愚魯之人。
這裡是魔尊的大本營,他此時即便有一戰之力,卻會極其吃虧。顧識殊的實力,還高居天道之下的榜首席位。
不過,背叛之人終究會得到懲罰。
他能蟄伏數百年等待一個報複的時機,若是獵物到他手中,便是避無可避的絕望和死亡。
隻是這宮室,再待一分一秒都是對他的羞辱,周邊侍從甚多,都低著頭鴉雀無聲,不敢出一點動靜,他卻覺得這些人都在無聲地嘲笑他,將他方才失態露醜的樣子看在眼裡。
他隻得安慰自己,至少契約已成,顧識殊已經把傅停雪轉交給他。他心中回旋著無儘的怨毒,正期望著有地方發泄。
顧識殊冷眼看著烏蘇神色幾經變化,最終那雙渾濁的豎瞳還是停留在沈念的方向。這些位居高位之人都最注重臉麵,但他似乎想要做最後的掙紮。
此時,他的語氣已經很冷淡了。
“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念念,你現在過來,之前的話我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沈念瘋狂搖頭。
魔尊心中歎息,此情此景下,何必困獸猶鬥?
萬人迷光環所鑄就的癡戀和偏愛建立在虛浮的地基上,被戀人的言語所傷,終究發現一切都是虛妄,眼見那呼剌剌大廈傾塌。這種時候最後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證明自己不是一徹頭徹尾的笑話,實在卑微。
妖皇再次轉眼看向顧識殊,眼神複雜,最終隻是硬邦邦地吐出幾個字,
“此人水性楊花,魔尊錯信了。”
隨後,妖皇便搖搖晃晃地背身向外走去。
顧識殊沒有攔著他。
若是沈念還極度自信,或許會覺察出不對。畢竟顧識殊的性格一向是唯我獨尊,若是他的人受了欺負,應當無論如何都報複回去的,就像是當年他和傅停雪在沈念麵前演的一出戲。
可惜他滿心都是劫後餘生的狂喜。
“尊上,”他還半跪在地上,卻自認為露出了一個能夠引誘到所有人的微笑,他欣喜地抬眸去看顧識殊的眼睛,隨即——
撞上了一雙幽暗而毫無情緒的眸子。
顧識殊隻是冷冷地看著他,就好像看著一個死物,無論從何處找,都找不到一點柔情。
怎麼回事?沈念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可在這眼神下,他卻無處遁形,覺得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儘數被看穿,不由得感到比方才任何時候都更強烈的戰栗和冰冷。
對方對他露出了一個傲慢卻冷淡的笑:
“氣運之子,我們總算可以來談談了。”
*
今日進入殿上之時,何等風光自得,如今就有多狼狽不堪。
這忽如其來的打擊將烏蘇打得幾乎失神落魄,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沈念那張臉和他看向自己的惡毒刻薄的眼神,這根本就不是他記憶中的念念。
他記憶中的念念,應該是極美,極乖巧的。
可如今,美人的臉在他的腦海中逐漸失色,逐漸浮現出的是一張平庸的臉,因為淚水而變得更加醜陋,那些往日的吸引如今卻化作冰冷的疑惑。
還有刺骨的恨意。
方才狼狽離去,實在是一時情緒所困。儘管他忌憚魔尊的實力,且並無戰勝的把握,但若是沈念開口,妖皇也絕不是不敢戰之人。
隻是沈念卻滿口都是汙蔑他的言語,絲毫沒有一點舊情。
他當著自己的麵朝另一個男人討巧賣乖,賣弄忠心。
隻是想到這裡,烏蘇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他想到方才的場景之下,幾乎是百口莫辯,顧識殊袒護沈念,而沈念又在大庭廣眾之下斥責自己,宣傳心中隻有顧識殊。
這簡直是把他的顏麵踩在地上。
但此時若是回去意圖報複,卻也多有不妥。魔尊也被那人蒙在鼓裡,自己真正複仇的對象是沈念,但沈念卻在魔尊的羽翼之下。此時宜應從長計量為好。就算要打,也不該在魔族的領地挑戰魔尊的權威。
……理智這麼告訴他。、
但胸中沸騰的怒意和陰毒幾乎要浸透他整個人,他隻能死死地咬牙,在心中一遍一遍地發誓將這個背叛自己的人折磨到死無全屍,用尖銳的指節抓撓自己的手臂,才勉強能維持一時一刻的冷靜。
胸口起先隻是隱隱作痛,如今卻愈發痛的厲害。
這種痛意發於毫微,卻霎那間帶著難以忍受的苦楚湧上妖皇的意識,他伸出手按住胸口,隻覺得內心的仇恨和身體的苦痛加在一起,幾乎要把他燒儘他渾身的妖血,將他灼痛到失去理智。
熟悉的疼痛,熟悉的位置。
烏蘇忍不住蜷縮著身體,頭發散亂地披散在臉上,浸透了潮濕的汗。他此時哪裡像是執掌一界的至尊,反而更像夜間遊離的野鬼,隻覺得疼痛喚起了他施虐的欲望,將他執念的開口像是黑洞一樣撕扯的越來越大。
對了……
妖皇捂住傷口,這舊傷陪了他數百年,每次縈繞於身時都會使他無比地渴望報複那個留下傷口的人。而現在,此人就在魔宮地牢,氣息奄奄,交給他全權處置。
這是他和顧識殊在契約書中就寫好的內容,天地法則已經生效,不容許反悔。
報複不了背叛自己的戀人,總能報複自己念念不忘數百年的仇敵吧。
他已經幾乎失去理智,就像是渴求血腥味的獸類,一旦給予一點見血的可能,就要迫不及待地朝那個方向奔去。此時要是有哪個獵物倒黴撞上,必然要被他敲碎了骨頭,連骨髓都吸吮得乾乾淨淨,才能夠寄托他的怨懟和仇恨。
胸口的傷疼痛得更加厲害,他的思緒也被沉凝的霜寒封住,變成了沒有神智的怪物。
他踉踉蹌蹌地向著魔宮的地牢處奔去,尖銳的暗色指甲逐漸變成獸類的模樣,邊緣甚至能夠充當鋒利的匕首,有黑沉的妖氣在他的指節邊繚繞,殺意和惡意蘊含其中。
地牢前看守的侍衛見到妖皇來了,都紛紛避讓開來。
他進入地牢順利地不可思議。
想來顧識殊之前應該吩咐過,宴席結束以後,便不設限製,讓自己能夠恣意實行自己的報複計劃。
這樣就好,烏蘇的痛苦和憤懣輒需有一個發泄的端口。
他已經想好要怎樣一點一點碾碎仙人的骨頭。
而仙人此時坐在倚靠著牆無力地坐在地上,傅停雪的手上和頸上都纏繞著縛仙索,而腳腕則被沉重的枷鎖墜在原地。聽見他來,仙尊有點驚異地投來目光,妖皇下意識覺得仙人的目光很礙眼。
明明是毫無還手之力的階下囚,已經被顧識殊折磨得如此狼狽了——
他憑什麼還有這樣的一雙眼睛,如霜也如月,似乎並無屈辱之意,隻有淡到幾經於無的訝異。
烏蘇咧開嘴笑了。
他要摧毀這份孤高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