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風波(2 / 2)

傅停雪不是不肯抬頭看他嗎?這雙眼睛,若是挖下來放在妖界的宮室中作為陳設,也是極好的。

他幾乎隻用了一霎那靠近仙尊。

從顧識殊俘獲他以來,烏蘇第一次離青城劍尊這樣近。他貪婪地伸出手,出手狠辣,便是直接衝著仙人的眼睛去。

傅停雪不避開。烏蘇最開始甚至都要哂笑出聲,他居然不避開,總不能是被顧識殊折磨傻了,連最基本的應激反應都不再有了。

隨即,他意識到了不對。

他的指甲幾乎就差一點就要刺破仙人淡漠的視線,直到他一丁點兒也不能夠繼續將手向前送,他的胸口從來沒有這樣涼,那寒冷是極夜的月,幾乎將他整個人活活撕裂成兩半。

傅停雪垂下眸子,輕而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烏蘇順著他的視線低下了頭。

這是……什麼?

一道銀白色的光,或許不隻如此,烏蘇對此感到熟悉。

這是一柄劍,傅停雪的劍,數百年前在他胸口留下過折磨他的頑疾。

且此時此刻,已經完全貫穿了他方才毫不設防的前胸。

他心中大駭。

明明傅停雪應該已經沒有任何還擊的修為了,他……

仙尊手上的縛仙索不知何時被他取下,腳上的枷鎖更不必說,這些笨重的俗物,本就無法束縛一隻仙鶴的翎羽。

在烏蘇麵前,傅停雪站了起來,脊背單薄卻筆直,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息,則是當世幾乎無人能匹敵的強大孤冷。

與其說看不出被折磨的痕跡,倒不如說這根本就是仙界第一人的全盛實力。

“你……你……”

烏蘇想要試著拔出胸口的劍,可傅停雪出的招式哪有那麼容易化解,況且方才他完全是以一種折磨囚徒的心態朝傅停雪伸出手去,根本沒有進行任何的防禦手段。

妖皇隻能絕望地調用靈力與侵入經脈的寒意對抗。

“你蒙騙了魔尊和我。”

他最終還是嘶嘶地說完了這句話,可隨即心又冷了大半,

“不對……你怎麼騙過顧識殊的,你們是不是——”

霎那之間,雙方的強弱便重新被置換,傅停雪雲淡風輕地站著,而妖皇胸口舊傷又添新傷,狼狽不堪地喘息,一雙金瞳本是王者的象征,此時卻渾濁渙散得不像話。

“不可能啊,”他似乎還沉浸在震驚的餘韻中,今晚發生的事情太多太突然,使妖皇一時間甚至失去了反應的能力,

“魔尊深恨仙尊,當欲除之為快,世人皆知,怎麼會……”

今夜他之所以毫不設防地走到傅停雪麵前,正是因為顧識殊先前的表現足以令他相信,傅停雪在轉至他手中之前已經充分經曆了魔尊的折磨,以至於奄奄一息,沒有絲毫反抗能力。

可眼前的事實顯然昭示著他的錯誤。

先不論其他,顧識殊親手縛住仙人的鎖鏈,此時被證明隻是毫無作用的裝飾,細細地繞過傅停雪的手腕,馴順地就像一條無害的手環,用來襯托他霜白色的皮膚。

他身上的傷也是假的。

他根本沒有受傷,此時從傷口處流淌而出的強烈的寒意就昭告了這一點。

妖皇在極度的驚怒之下,終於說出後半句話:

“……怎麼會串通在一起?”

方才的訝異僅僅隻在仙人眼中微微晃動了眸色,如今卻重新回歸了水洗過般的清明,他手中執劍,麵對妖皇的質問,卻僅僅解釋了一句:

“你此時來此,我並無預料。”這句話顯然更氣人了。

意思是誰先動手誰理虧,傅停雪本來無意傷人,若非妖皇先試圖攻擊,出於自保,仙尊方才執劍來擋。所以,這一擊完全是烏蘇自找的。

傅停雪和顧識殊先前商議時,確實沒有想到發現自己被戴了綠帽的妖皇在極度的刺激之下,竟還有閒情逸致去地牢找傅停雪麻煩。

不過魔尊倒是考慮到傅停雪的安全,不讓他用真正的縛仙索,不限製他的實力,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這一擊若是烏蘇也有所準備便罷了,可他毫無準備。

烏蘇瞳孔急速收縮,豎瞳如劈開眼睛的陰霾,他此時也無心思考傅停雪和顧識殊究竟有沒有合謀騙他,或者再去思考沈念的事,因為再不做應對,他或許連命都要丟在這裡。

妖皇忍痛運轉周身的靈力,那些妖氣本是屬於妖皇的精純內力,卻被源源不斷地填補到胸口的傷口上,逸散在與劍氣的對峙之中。

這一戰,他太吃虧了。

可傅停雪畢竟不是數百年前的傅停雪,他的劍也不是數百年前那柄無瑕的清霜。

妖皇咬咬牙,體內妖氣暴動,終於逼出傅停雪手中之劍,仙人微微蹙眉,卻不得不主動撤回劍招,隨即隻見烏蘇身邊陰霾之氣逸散,算是下了血本,周身靈力運轉。

並不是為了戰。

而是為了退。

燃燒自身修為化成的血霧之中,妖皇捂住胸前的傷口,卻依舊阻止不了妖族異色的血流淌而出,他用極度仇恨和忿怒的眼神死死地頂著傅停雪,而傅停雪神色不動。

血霧漫上,妖皇晃了晃身子,消失在仙人的眼前。

不,這是一場狼狽的逃離。

妖皇堂堂正正地來魔宮意圖折磨傅停雪,最終落得個被對方再次刺中,不得不費勁心血狼狽逃竄的下場,怎麼能不讓人唏噓幾分。

而傅停雪收起劍,卻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眼中終於漫上動搖之色。

他……終究是不該在顧識殊的宮中動手的。

作為青城劍尊,烏蘇固然是他的敵人,但魔尊和妖界卻始終需要維持微妙的平衡。雖然此次是顧識殊和他共同設局,請君入甕,但一個負情寡義的美人,尚且成不了威脅兩界平衡的關鍵。

仙尊和魔尊聯手的消息,卻可以。

仙人抿了抿唇,單薄的唇瓣稍微暈開一點顏色,他垂下眉睫,看著手中殘損的鎖鏈。

那是顧識殊親手改造的縛仙索。

他可以說服自己不在乎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位置,同樣對所謂高華出塵的名聲沒有任何留戀之意,但他不確定此時的顧識殊願不願意同他扯上關係,而他所行之事卻已經僭越。

他會怎麼想?

手指一點一點劃過縛仙索上細密的咒文,傅停雪想,所有的責任我來承擔。如果顧識殊不想,就從來沒有什麼仙尊和魔尊之間的合作。

重傷妖皇之事,隻是他一人所為,和顧識殊無關。

*

“你把他捅了——?”

和傅停雪想象中不一樣,得知妖皇重傷逃走的消息,顧識殊的第一反應卻是擔憂,他反反複複地試圖檢查傅停雪的狀況,而對於烏蘇,則隻有漫不經心地一提:

“唔,還沒有捅死啊……仙尊當真沒有受傷?”

“沒有。”

傅停雪把手攤開給他看,然後輕且迅速地悄悄抬起眸子看了看魔尊的表情。

顧識殊幾乎算是專注地檢查了一遍,目光落在他身上,所經行的地方都仿佛有熱度。直到確定傅停雪一點問題也沒有,才從唇邊流出微啞的笑意:

“那烏蘇還算幸運,被你刺了兩劍,居然還沒死成。”

幸運嗎?恐怕妖皇並不這麼覺得。

傅停雪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詢問:

“此事沒有提前和魔尊說明,若有什麼後果,我也可以一人承擔。”

“噢,沒事,”

顧識殊根本沒把妖皇放在心上,隻是漫不經心地回應傅停雪,卻又忽然停頓,似乎才意識到什麼,

“仙尊很在意這件事情是不是‘一人’承擔,是不想和我一起處理麼?”

他們原本的距離就因為顧識殊想要檢查傅停雪有沒有受傷而縮短,此時甚至更加靠近,魔尊幾乎是在傅停雪耳邊說話,音調低沉,隱隱有點責問的意思。

他怎麼……自己是不是真的這樣想?

傅停雪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態度的疏離,他不禁有點懊悔,可顧識殊湊得太近,讓他有點說不出話來反駁,仙人垂下眸子,下意識想逃避。

可他又不願意真的躲開。隻得微微搖頭,淺色的瞳孔躲著對方的眼睛。

“那仙尊想要同我被一起提起麼?”

傅停雪覺得太近了,顧識殊也知道自己此時和仙人的距離幾乎可以張開一張曖昧的薄弦,如果他願意,他甚至能看清傅停雪蝶翅般輕顫的眼睫,可卻還是看不透他的眼睛。

明明是冰雪般的瞳孔,他卻終於意識到背後掩蓋著太多情緒。

顧識殊在心中淺淺地歎息一聲,雖然是出於試探,但或許還是操之過急了些。

不過,他的那雙眼睛,是真的很漂亮。

“我……”

他們幾乎同時開口,傅停雪率先停住聲線,他擅長緘口不言,開口就要耗費許多勇氣,可顧識殊卻並不放過他。兩人的距離不再像是方才那樣親密,可張力卻絲毫沒有減損。

“仙尊想說什麼?”

顧識殊看著他,便笑了:“我本要說是我唐突了仙尊,和魔族的名字擺在一起,可不算什麼好名聲,仙尊自然是不願的,我又何必強求?”

“沒有。”

他的聲音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便脫口而出,就像是唇齒束縛不住的咒,傅停雪幾乎是立刻反駁了顧識殊的說法,隨即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我不在意。”

魔尊意外沒有在這件事上繼續深究,傅停雪悄然鬆了一口氣,卻又覺得有點悵然。他想自己或許不應該躲閃,隻是克製不住隱蔽的願望。

明明已經決定坦然麵對自己的感情了,卻還是不堪一擊。

就像是找到了苦苦尋求的端倪,有時隻需要一個線頭,顧識殊覺得自己仿佛尋找到寶物的獵人,終於嗅到了黃金和銀器輕微的金屬氣味。

比如相隔數百年卻始終不變的默契,比如對方對過往清晰的記憶,比如自己從來沒有發作過的傷疤,傅停雪若是一個獵物,已經留下了太多破綻。

比如他此前沒有注意,此時卻能從傅停雪身上意識到的許多痕跡。

顧識殊心中有所猜測,可他不敢確信,也不知道此時是否是收網的良機,他有點遺憾沒能在傅停雪身上找到更多情緒,卻也不懊悔。

他向著仙尊伸出手:

“我邀仙尊同去妖界,我們一起探看探看妖皇的情況。不知仙尊應是不應?”

傅停雪想,他又怎麼可能有辦法拒絕眼前這個人呢?

他點了頭。

*

此時此刻,妖皇和沈念的狀況都不是很好。

暫且不提妖皇。

顧識殊方才一點情麵也沒有給沈念留,他看著自己腳下佯裝出依戀哭泣模樣的氣運之子,對方平平無奇的臉上布滿淚痕,又紅又皺,怎麼說呢……

魔尊有點嫌棄。

他當著對方的麵叫出了氣運之子的名號,沈念一下子怔住,似乎驚懼不已,卻又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的臉上滑過無知的愚鈍,似乎到這時候,仍舊不明白自己的失敗。

雖然顧識殊被氣運之子的係統認定是反派,但他可沒有興趣像是那些話本裡的反派般,在達成目的後興致勃勃地和主角分享自己的整個邪惡計劃。

要殺要埋,他比較喜歡直接動手。

顧識殊本來還想稍微點明兩句,耳邊卻忽然傳來了仙人的聲音。

是傅停雪。

事情總有個輕重緩急。

所以顧識殊直接下令將沈念押入牢中關起來,在場的宮人們被迫看了整場鬨劇,就算還是被萬人迷光環所控製,也隻敢戰戰兢兢地執行魔尊的命令。

就算是被拖下去,沈念仍舊保持著完全不明所以的狀態。

他不明白顧識殊前後對他的態度怎麼會忽然出現如此巨大的轉變,也不明白自己怎麼忽然要落得一個階下囚的身份。

這下,他總算真情實感地嚇哭了,涕淚交流,狼狽不堪,抓撓著身邊製服他的侍衛,對於魔宮幽暗可怖、屍骨累累的地牢極力表達逃避之意,卻無濟於事。

他在腦中一遍遍尖銳地呼叫著係統。

係統方才在他拉踩妖皇安撫顧識殊時還不斷地為他提供建議,為他兌換流淚的道具,此時卻一點聲響也沒有。

不,從顧識殊對他說出“氣運之子”這幾個字的時候,他腦中的聲音忽然完全銷聲匿跡了。

這是怎麼回事?

他不知道,但他頭腦中的一片空白是恐懼的空白,尖銳如閃電的惶恐幾乎填滿了所有思緒,他隻能看著顧識殊的眼睛,孤注一擲地哀求著:

“尊上,尊上,不要,我不想過去,我錯了,彆帶我下去……”

他竭力地展示著自己最能引人憐惜的淚眼,最哀聲的哭求,最猛烈的掙紮,試圖重新獲得對方的憐愛。

明明,明明所有人都會愛上他,都會對他好。

他隻不過出於利益放棄了一個人。

此時自己卻忽然成為了一個可以被丟棄的垃圾。

意識到自己即將像是在現代世界那時一樣滑向無邊的深淵,沈念顧不得形象,撕心裂肺地懇求著對方回心轉意。

然後他發現顧識殊根本不在看他。魔尊生的一副好皮相,卻過分涼薄,就算平日裡他的神情多是淡漠惡劣,沈念也隻以為這是對方的天性,他就算動情,也不會輕易表露出來。

可此時沈念卻意識到顧識殊在和什麼人說話。

大概是用了符咒之類的東西……他不確定。

他也聽不見顧識殊說了什麼。若是要屏蔽他一個小人物的聽覺,實在是簡單,況且他此時不住地尖叫,腦中嗡嗡作響,已經幾乎要被拉出魔宮,更是蓋住了大部分聲音。

隻是,沈念絕望地看著魔尊的神情。

他眼神專注,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另一個人的話語,且帶著一點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縱容,似乎是聽見對方說了什麼,反而帶上了一點笑意,後來又閃出隱約的擔憂。

他輕聲對著那頭的人說了些什麼,隨後便起身欲行。

在他離開大殿的時候,甚至沒有看自己一眼,就像他僅僅是路邊可以被丟棄的垃圾。

“不……不行,我……”

沈念已經語無倫次,他的聲音喊啞了。

可此時殿中空空落落,一時竟不知喊給誰聽。

他茫然地想,明明之前都很順利的,明明魔尊應該已經對他動心了才是。

但……

沈念恍恍惚惚地意識到,方才對話另一邊的,一定是對魔尊很重要的人。

就算隻是說話,魔尊的心情都肉眼可見地愉悅了不少,傾聽時專注,交談時眼中流露出的——哪怕隻有一瞬,都該被識彆為愛意。

而他從來沒見過顧識殊對他露出過這種表情。

一次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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