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痛苦的、可怖的夢境。
困擾他日日夜夜的噩夢,終於如期而至,使他不得掙脫。
*
主教被喚醒時,顯然還不怎麼搞得清情況。他緩慢而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手掌下意識抬起來覆蓋住了自己的左胸,心臟所在的位置。
方才血淋淋的夢境中,這裡的皮肉被扯下,隻露出雪白的肋骨。
他絕望地想要醒來,卻幾乎沒有成功過,這次也一樣,那顆跳動的心臟就像是被當做垃圾那樣,再次被夢境中幻想出來的可怖的存在捏碎。
不,或許這次還沒有。
還差一點點,扭曲的夢境就再次碾碎他的意識。
然後他被從噩夢中喚醒,灰色的眼睛一時間失去了焦距,展露出朦朧而脆弱的一麵。
埃德溫花了一小會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在夢裡,他的臉被汗水浸濕,在黑暗中格外蒼白,深色的鬈發濕漉漉地貼著他的脖子。
又過了一小會,他不安的氣息逐漸平複,才看清了眼前那雙漂亮的石榴紅眼睛。
是塔爾。
他混沌的思緒終於緩慢地運行起來,逃脫的僥幸和更加深重的疲憊席卷了他的全身。
埃德溫有點難堪地伸手擋住了自己的眼睛。他顯然還不太清醒,急著遮蔽自己的脆弱,卻來不及想到反而更加展現出了自己的脆弱。
在今天睡下之前他就想到過這種可能,他從有意識起就被噩夢所困,而他猜測自己在夢中痛苦不堪的時候,在現實中大概也會有相應的表現。
之前都沒有關係,畢竟他一向獨居,但這一次不一樣,他本該做好準備的。
主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深灰色的瞳孔恢複了平靜。如果不是塔爾,他會繼續在噩夢中掙紮,至今仍在忍受痛苦,所以——
“……謝謝。”
雖然再想要入睡,會更不容易,但總比困在剛剛的夢境中好一點。下一個夢境會不會更壞呢?埃德溫不能確定。
他把手拿下來,看了一眼塔爾,想要他快點離開。
“你經常做噩夢嗎?”
惡魔卻出其不意地發問,他似乎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等待著埃德溫給他一個答案。
這樣也太狼狽了。
主教試圖直接拉上天鵝絨帷帳,禮貌地表示抗拒。但他這樣的表現也昭示著問題的答案。
眼前的惡魔出乎他意料,伸手擋住了帷帳關閉的進程,阻止他繼續順其自然地沉入下一個夢境。
“我累了。”
埃德溫說,“人類是需要休息的生物。”
這話帶有一點冷冰冰的幽默。
但塔爾恐怕主教真的在擔憂他沒有這種常識。
“我的意思是……”
因為時間的流逝,主教的眼睛逐漸習慣了夜視。埃德溫清晰地看到塔爾的輪廓,惡魔的頭發柔軟,長相漂亮,犄角此刻看上去也不是很鋒利,大概是因為沒有敵意的原因,塔爾看起來就像是一隻鬆軟無害的大型抱枕。
這個比喻把埃德溫嚇了一跳,大概他確實太疲憊了。
塔爾把話說完:
“雖然是低階惡魔,但我也有些做得到的事情。主教,我想我能夠給你提供一些幫助?”
埃德溫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點什麼,卻並沒有立刻做下決定。他有些懷疑地看著麵前的惡魔,卻見塔爾伸出手掌,在他的臉上落下一團朦朧的陰影。
“彆動,讓我蓋住你的眼睛。”
主教猶豫了一下,並沒有阻止這個看似有點荒唐的計劃。
雖然他也沒有對計劃的成功多麼抱有期待,但是……
隨著惡魔的手掌妥妥貼貼地蓋在了他的眼睛上,一股濃重馥鬱的玫瑰花香味襲來,這香味就像是最醇厚的酒釀,隻消輕輕一聞,就讓人昏昏欲睡。
黑甜的睡眠隨著被遮住的瞳孔所看到的暗影一起挾卷了他的意識。
埃德溫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陷入了安穩的睡眠。
這將會是一個無夢的夜晚。
這是許多年都沒有過的事情,今天重新降臨在他的身上。
*
塔爾再次坐在桌邊翻開黑書時,意料之中地看到了世界意識的困惑。
“你為什麼有點在意那個人類?你不像是會在意這些事的存在。”
被莫名其妙晾了好一會,世界意識借著這個時間思考了一下。
在上個世界,與他合作的兩人從一開始就彼此相愛,它看得清清楚楚,雖然作為天道無法理解情感的存在,但算得上合情合理。
可塔克修斯是一個何等惡劣的神明,黑書屬於第一受害者,也知道的最透徹。
整整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黑暗神都和這個光明神教會的主教待在一起。
……而且心情似乎相當不錯。
不過它很快就覺得自己不應該問這個問題,塔克修斯一開口就是拉踩:
“你不覺得他比你有趣多了嗎?”
此時此刻,比起無害的小惡魔,黑暗神毫無顧忌地展現了他原本的形態,暗紅色的眼睛中流淌的,是傲慢和惡意交織在一起的神明之力。
就好像世間所有的東西都低於他所在的維度。他的話音輕柔,卻有點讓人不寒而栗:
“他的靈魂如此特彆,野心勃勃卻處處受限,渴望墮落,卻尚未被任何力量沾染。光明神無法得到這個人,就算是用我的本體和他簽訂契約,毀掉他所擁有的所有東西,也無法摧毀他的意誌。”
“我對他的靈魂感興趣,想要看看他究竟能走上怎樣的位置。”
這番發言聽起來像一起血腥的靈魂走私事件的前兆。
又有點像惡魔騙取人類靈魂的陳腔濫調。
但還是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黑書憑空翻動了一下,似乎依舊有困惑,卻並沒有問出任何問題。
塔克修斯低下頭,慢慢地笑了:
“當然,”
神明說,“你是對的,原因不止這個。但我說了你大概也無法理解吧,因為我自己也無法完全了解這種扭曲的心情。”
這話說的又輕緩又危險,似乎涉及了什麼連塔克修斯都不願意直說的秘辛。
黑書有點鬱悶地想,它怎麼會知道——
等、等一下,
它能夠看到塔克修斯的過去,所以好像確實有點猜到了,塔克修斯為什麼會覺得埃德溫是一個特彆的人類。
看著書頁上浮現出的“契約書”三個字,黑暗神輕輕地觸碰在墨水的痕跡上,新鮮寫下的字跡沾染上了神明的手指。
神並不在意:
“你猜的沒錯,他找到並打碎了某些東西,雖然這一切來的太晚了,”
“他打碎的是一個……早已經破碎的金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