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了張嘴,看著埃德溫的表情,卻知道這個要求在此前的一連串失敗之下,已經毫無力量。
埃德溫果然有點憐憫地對他笑了笑:
“恐怕不行,”
他說,“親王殿下,您今天的所作所為,已經冒犯了教廷的權威。相信教皇和皇帝陛下會為此給出一個合理的洽談結果,至於那個車夫……”
年紀輕輕已經身居高位的主教有資格對此提出意見。
他的語氣輕柔緩慢,卻不容置疑:
“請您不必掛心,他是我的人。”
*
在這個城市,醜聞就像麻雀那樣長著翅膀,在短暫的時間內足以晉升為人們茶餘飯足的談資。
這一段時間的主角是安其羅親王。
新聞足夠大膽而熱辣,能夠挑動所有人議論大人物的熱望。
人們爭相傳播著:從親王的床上,居然一夜之間抬出了兩個死掉的男人!
嗤笑、驚訝、感歎、斥責,流言隻會一點點發酵,而事件中心的人終於體會了被議論的滋味,卻無法為自己進行辯護。
埃德溫得知這個消息時,塔爾已經回到了他的房間。
這樣才對,室內再次被惡魔身上獨有的玫瑰香氣填滿,在這樣的氣息內,埃德溫卻感到了難以言喻的舒適和放鬆。
他又看了一眼在看書的惡魔,不禁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在讀。
那是一本《光明教會曆代神職人員名錄》,記載了數千年來的每一個教皇、主教、聖子或是聖女的名字,最新的一個是埃德溫,而舊的名字則被大部分人忘記,成為書籍中冷冰冰的符號。
這種書沒有人會看,隻有虔誠過度的老教士會去背誦裡麵的名字。
上次塔爾就在翻這本書,這次……
埃德溫想了想,還是決定不非議惡魔挑選書籍的品味。
塔爾卻感知到了目光,漂亮的石榴紅眼睛將視線從冷冰冰的書頁上移開,有點狡黠地看著主教,他知道埃德溫想要問什麼——
“兩個男人?”
“在你房間裡那個,還有想要替換我身份的殺手。”
惡魔伸出手指搖搖晃晃,“反正你們的親王和他身上的惡魔都不在宅邸裡了,我隻是順便去送個禮物,很安全。”
這真是一個合格的驚喜,不管對安其羅還是埃德溫,兩種意味上的。
埃德溫笑了一下。
他隻有這樣單純因為心情好而笑的時候,才能看得出他隻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平日裡,他的笑太刻意,永遠和職位和責任掛鉤,在不同達官貴人的交際中浮沉,在虔誠的信徒眼中作為風化的遺跡留存下來。
“主教,”所以塔爾說,“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笑起來很好看。”
埃德溫顯然不知道,而且,顯而易見,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沒有人因為“笑起來好看”這個理由誇獎過他。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笑容虛偽,不必認真對待。
最重要的是,他剛剛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笑了。
笑容轉瞬即逝,主教因為自己沒有控製好自己的情緒而感到不安,又對自己內心中一點陌生而酸澀的情緒感到陌生而惶恐。
“……謝謝,”
但他還是回答,有點猶豫要不要禮貌性地回應,
“你的眼睛也非常好看。”
他明明不是一個拙於語言的人。埃德溫走上這個位置,和各種各樣的人都打過交道,也熟悉怎樣應對最難纏的人,但和一個惡魔在很靠近的位置互相誇讚,不在他的所有準備範圍之內。
而看向惡魔的眼睛,他又難堪地意識到,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切都映照在這雙明亮的紅色瞳孔中,而他一次次的失控,也被對方儘收眼底。
他沒辦法裝作忘記。
但他發現自己並沒有因為這些記憶進一步譴責自己、打碎自己。塔爾的態度——塔爾簡直說不上對發生的事情有任何態度,他還是像平常那樣和自己相處,帶著惡魔特有的友好。
埃德溫在白天說:他是我的人。
這個念頭莫名其妙地在埃德溫腦中盤桓。主教知道,自己無法信任任何人,在他向上攀登的過程中,也從未期盼過有什麼存在能夠依靠。
召喚惡魔意味著獻祭自己的靈魂,這本來會是不平等的交易。你要獻上很多東西,才能換得對強大存在來說微不足道的幫助。
但那是塔爾,一個低階惡魔。甚至需要自己的幫助,在躲避他的敵人。
這樣來說,埃德溫霧靄一樣輕飄飄的灰色眼神落在塔爾身上,惡魔聰明卻弱小,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還有玫瑰花那樣的氣味。他們不能彼此傷害,但主教能將他鎖在房間,以非惡意的手段。
這可以說明,他能夠確實地擁有一些東西嗎?
被埃德溫莫名其妙地盯著看了一會,塔爾隻覺得主教眼中的霧靄越來越深重,完全陷入了思緒之中,所以在他眼前晃了晃右手。
迷霧就在那一瞬間被打散了。
需要任何東西的念頭都是危險的,尤其是對於有生命的活物。
埃德溫知道這個道理。
他不可能因為短暫的順利沾沾自喜,血脈的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他的覺醒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必須儘可能在下一次無法壓製血脈進行轉變之前找到解決的辦法。
與此同時,安其羅親王也絕不會輕易放棄。親王正在試圖追蹤他的血脈至親,若是有可能,埃德溫要先一步找到他,評估他的風險。
主教冷酷地想:也許需要弑親。這是可以接受的代價。
等到這次的風波過去,教皇也會對他做出補償。今天安其羅鬨事無果,就讓他站在了大眾同情的視線之中。或許到了明天,他被奪走的權柄就會回來一部分。
下一次為聖子準備的儀典,也需要他的主持。
還有,他手上有著領主惡魔身上取下的布料,雖然說隻是布料而已,但魔鬼的衣物不過是魔法的外化,所以也可以看作他得到了一小截魔力碎片。而上麵有著安其羅的血跡。
藏在手心裡帶回來的東西,就是最鋒利以刺傷敵人的刀刃。
領主級彆的魔鬼並非是絕對不能戰勝的。埃德溫這兩天讀過非常多資料,其中有些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比如,光明教會曾經有過一段時間,實力和權力達到最高點。教會似乎借助某些神秘的武器,足以與當時最邪惡凶狠的黑暗力量對抗。殺死了當時臭名昭著的七柱魔神。
但這段記錄匆匆忙忙地截止,隨之而來的就是史稱“光明浩劫”的教會史上所受過的最巨大的創傷,當時的教廷總部直接被摧毀,中心領域的神官死傷大半,剩下的幸存者則對此事諱言莫深。
主教能猜到,使用不屬於自己的力量必須付出代價。
人類無法直接使用魔法,必須借助外物。這段信息是否有用,他不得而知,但至少提供了某種探索的可能。
世界上沒有絕對做不到的事情,問題是,代價他付不付得起。
惡魔看著埃德溫從少有的些許放鬆又回到了危險緊繃的狀態,幾乎可以讀到他的心理狀態,所以悄無聲息地笑了笑。
塔爾的指節無意識地點在壓著的書頁上,壓出半月形的弧痕。
如果埃德溫此時留意到惡魔尖銳的指節所劃過的名字,就會發現:
他手中那本記載神職人員名錄的大全所翻到的那一頁,正好是“光明浩劫”那段時期的全部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