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心照不宣(1 / 2)

埃德溫的生物鐘很準,他在第二天清晨微涼的薄光稍微浸濕天幕時睜開眼睛。

睡眠不僅能夠麻痹頭腦,軟化神經,也能打磨一顆脆弱的心臟。所有的混亂不安似乎都停留在昨天,他灰色的眼睛嶄新又鋒利。

主教就是這樣度過那些在崩潰邊緣岌岌可危的夜晚。他自年幼時就知道怎麼將脆弱的自己拋棄在昨天,唯獨如此才可以繼續生存,這是生物本能。

……但是,今天不一樣,他不能假裝無事發生。

在意識到所有事情之前,先是一種舒服的氣息,就像是清晨微涼的空氣夾雜著玫瑰的甜香,埃德溫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動了動,指尖滑過光滑柔軟的觸感。

是絲綢床單。埃德溫最開始想,然後他才意識到不是。

主教覺得自己渾身都僵硬起來,連眼神也變得有點無所適從。

他這才意識到,他整個人不是陷在床榻裡,而是待在惡魔的懷抱裡,塔爾柔軟光滑的黑發散落在主教的肩頭,帶來一點癢意,貼著皮膚麻麻酥酥地順著埃德溫的神經流遍全身。

而他的左手還越界地維持著擁抱的動作,連睡眠都沒有鬆開一絲半毫。

惡魔此刻閉著眼睛。

埃德溫不確定他是不是因為自己昨天晚上怎麼說都不放手,所以乾脆順便履行一下自己的睡眠義務。低階惡魔還沒有進化到完全拋棄休息,雖然隻需要短暫的睡眠就足以支持他們活動很久。

他們挨得太近了。埃德溫完全和塔爾靠在一起,肌膚親密地交纏著。主教下意識放緩呼吸。

他一動不動地抱著自己的禮物,抬起眼睛悄無聲息地打量著睡夢中的惡魔,不想把他吵醒。

這是他的惡魔。

塔爾實在漂亮得驚人,此刻閉著眼睛,看上去又很乖。埃德溫知道惡魔絕對比他的表象狡猾一百倍,但他的心還是忍不住軟下去,覺得對方做的一切事情都好像很容易原諒。主教無法將自己內心湧起的漲滿的情緒歸咎到任何一個已知的領域。

但想要擁有他的願望無比確實地存在著。

從靈魂綁定的契約決定了他們不能彼此分離,也不能相互背叛。契約的簽訂是魔鬼的騙局,有那麼一些時候,他極其想要解開契約,因為他覺得塔爾對他的登攀不會有助益。

但是,埃德溫此時此刻反過來很有危機感地想:

會不會有一天,塔爾也覺得不需要他呢?

隻要一想到這種可能,指尖就傳來像是被蟄咬那樣腫脹的痛意。

埃德溫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不擇手段,貪婪無度。他當然可以像是惡魔用契約強行綁定他那樣將對方留下來。但是這不夠好。他能做到更好的。

他想要讓惡魔心甘情願地留下來。

比如說,主教想,他能利用自己已經有並且將要擁有的一切。安其羅親王能用權勢和靈魂供養一隻領主惡魔,而塔爾想要什麼,他都能找來給他。埃德溫並沒有什麼道德底線,獻祭和殺人這些字眼模糊地從他腦中劃過,被他染上甜蜜的顏色。

但如果塔爾一定要走呢?

埃德溫習慣把所有事情往最壞的地方想。

他的手指難以抑製地抽動了一下,心中湧起陰暗又惡毒的想法,或許他可以假裝很高興地解開契約,然後再用大主教強大的光明魔法強行將他留下。這並不會很難。

僅僅隻是這樣想,契約的作用就讓無法承受的鋒利的疼痛劃過埃德溫的身體。但主教沒有傷害惡魔的意思,所以這疼痛暫時不曾作用到靈魂。

這是一個可行的方案。埃德溫這樣想。

與此同時,他方才不受控製的動作終於弄醒了塔爾。剛醒來的惡魔漂亮的眼瞳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像是浸濕的紅瑪瑙。寶石上模模糊糊地映照出埃德溫的模樣。

塔爾勾起嘴角笑了笑:

“早上好,親愛的主教……您還不打算放開我嗎?”

這個問題——就好像埃德溫是貪得無厭的顧客,免費體驗的東西喜歡得不得了,所以固執地不想要放手。雖然事實確實如此。

主教有點慌亂地鬆開環繞著惡魔的手臂,溫度驟然消失了,一種莫名的空虛順著指尖流淌向心臟。

“嗯……”惡魔盯著他看。

埃德溫努力讓自己不表現得太過於悵然若失。

然後他失敗了。

有時候人們說,壞孩子反而能得到糖果。

但其實不是這樣,得到任何東西都隻是因為壞孩子有人關心。

所以他又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擁抱,是早安的含義。

惡魔摟著他的脖子,黏糊糊地靠在他的身上,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蹭了蹭,似乎低低地笑了一下:

“您真的很不擅長在我麵前掩藏情緒。”

*

塔爾早就醒了,不如說黑暗神根本不需要睡眠這種東西。但低階惡魔的身體讓休息也成為一種選項。

埃德溫昨天的狀態很不對勁,他甚至在發燒,後來簡直就是神智清醒地說胡話,而且緊緊地抱著塔爾,不允許他離開半步。

他會喃喃地說,灰眼睛也濕漉漉的:“我過的很糟糕,一點都不好。一直都不好。”

神明耐心地聽著,安撫般摸了摸他潮濕的頭發。

主教有時候又顯得狠毒而尖利:“他死了,他們都死了。是我下的手。我會比他們所有人過的都好,最高的位置,無上的冠冕,隻會屬於我。”

塔爾有些失笑。但怎麼說呢,他喜歡這種野心。

埃德溫說了很多過去,也說了很多願望。他向上走時殺了很多人,主教記得他們每一個人臨死前的神情,卻記不清他們的名字。

隻有他還沒有殺掉的人他能念出名字,這些名字被埃德溫浸泡在毒藥中,等待著被世人忘掉的一天。

主教說了很多關於自己的事情。像他這樣的人,也隻能以自己為中心,除此之外好像沒什麼應該說的,那是一種迫不得已的自私。因此,神沒想到在這樣一個晚上,從黃昏到夜幕降臨,再到星鬥綴滿天穹,埃德溫最後卻問出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問題:

“塔爾,”他說,“我想知道關於你的事情。”

這是不對的,這句話和埃德溫之前所有的話都不一樣。這象征著主教想要了解另一個存在,而這種對接近的期盼往往會成為弱點,他必然知道自己不該如此。

塔爾沒有立刻回答。

埃德溫又說了一遍,“你是怎麼生活的呢?有沒有喜歡的東西?我想知道,我都想要知道,塔爾,把一切告訴我吧。”

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因為沒有等到答案,所以意識終於被高熱所奪走,迷迷糊糊地要陷入夢境。塔爾輕輕歎了口氣:“明天再跟你說。”

埃德溫模糊地應了一聲,要到了承諾,似乎很安心地要陷在他的懷抱裡睡著。

“如果是你呢——”

惡魔突然問,“假如你輸了,又會怎麼樣?”

這個問題問的太晚,所以連神明也沒有得到答案。在這樣一個夜晚,他們互相欠對方一個問題,算得上相互扯平。

然後,第二天早晨,兩個問題都沒有被重新提起。

*

安其羅親王的失敗太過慘烈,因此,埃德溫得以回歸了正常的日程。

這對於親王來說顯然是個糟糕透頂的消息,他安插進教廷的耳目被主教毫不容情地一個個挑出來,原模原樣地送回到他的宅邸。教廷又成為了一塊密不透風的鐵板,一丁點兒插手的機會也沒有。

這種情況下,就算他還有其他的對付埃德溫魅魔血統的武器,此時也難以派上用場。

他甚至無法監視埃德溫的情況。而主教的人卻居然能越過親王宅邸的阻礙,趁他和召喚出的惡魔不在,將兩具屍體丟在他的床上。這件事本就不能放在明麵上,死去的也都是他的人,他隻得咽下這口氣。

而魔鬼薩塔也隱隱和他有了些間隙。

當時,在意識到自己計劃的失敗時,安其羅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魔鬼,他一向養尊處優,所有違逆他心意的人都得不到好下場,但是,他一時忘記了自己的尊榮和成就有多少仰仗著眼前的領主惡魔。

對方可不會因為錯誤的指揮而感到愧疚。惡魔尖銳的指節劃破了他臉上的皮膚,親王的臉色難看極了,那雙藍眼睛也難以再惺惺作態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

“你在責怪我嗎,人類?”

領主惡魔的威壓鋪天蓋地襲來,安其羅一時間無法呼吸。不,他還沒有愚蠢到去冒犯一個領主惡魔,這是人類完全無法匹敵的強大存在,和人類這種生物甚至不在同一個層次……

這個想法一向足以說服他甘心承受薩塔的無禮對待。

但親王殿下忽然想到在驅魔儀式的現場,那個時候,聖光猶如颶風般將他席卷其中——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主教怎麼會把驅魔儀式忽然運用到他的身上,就聽見到和自己訂立契約的大惡魔薩塔發出了一聲痛苦又低沉的怒吼。

那確實是動物受傷所發出的聲音,這個想法足夠讓親王感到心驚膽顫。

他曾旁側敲擊詢問薩塔的傷勢,但是,魔鬼忌諱關於那個儀式的具體事實。這種大惡魔都自視甚高,絕不願在卑賤的人類前承認自己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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