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個擁抱(1 / 2)

神明非常清楚,他不是塔爾。

那個石榴紅色眼睛的小惡魔早在千年前就死去了,獨自一人,沒有同伴,也不曾得到解救。

但是埃德溫有時會讓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忘記。

塔爾存在於世界上,曾經存在,然後,現在姑且也在。

時空洪流直接作用於靈魂而非□□。他自認為不是一個喜歡追憶過去的人,所以隻能歸咎於操縱時間隱而不發的副作用。

比如這樣一個場合,神明難以抑製地想到了當年的自己。

不管怎麼說,埃德溫此時站在門前,像是一尊塑像,就連瞳孔也不曾微微轉動。塔爾知道,他恐懼他會看到的一切,他仍舊存在期待,他渴望得到愧疚,得到悔恨,得到補償……

渴望愛。

因為人們說親情是理所應當的,但他從來沒有得到過。

陽光斜著照射在眼前房屋的花園裡,而埃德溫立於門下,被陰影所覆蓋。千年前的某一天,也有這樣漂亮的陽光——

在陽光下,石榴顏色眼睛的惡魔狡猾而敏捷地繞過了守衛的視線,闖入了防備最森嚴的王城。越是靠近和那位女士約定的地點,塔爾就越覺得胸腔裡的心臟酸澀難言。當時的他也曾握緊雙手,手心汗津津的,甚至不敢發出太重的腳步聲。

他在巷口徘徊,不敢走向命運的陷阱,卻最終還是深陷其中。

那是……很多年前吧。

神明已經記不太清了,因為他在瓶中度過了無法估量的時間。他現在隻對結果有印象,而結果是所有預想裡最糟糕的一個,雖然惡魔早就有過猜測。

但是,他當時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難過。

透過惡魔剔透的淡紅色的瞳孔,神明專注地盯著主教的神情,從他緊繃的下顎,到他潮濕的深黑鬈發,就像是在研究一道很有意思的謎題。

他此時在佯裝鎮定,用打量最危險的邪惡生物的神情打量眼前這座平平無奇的居民住宅。主教的表情簡直讓人懷疑這裡是什麼恐怖生物的窩點,需要用最強大的光明魔法去鎮壓。

但是,當然,它一點兒也不像,甚至能隱約聽見花園裡傳來的孩子快活的笑聲。

埃德溫的手掌無意識地緊握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麼。但是主教的手心裡什麼也沒有,他獨自一人麵臨他的過去。不知道是否出於刻意,他並沒有向身後的塔爾請求幫助。

他推開門時手指沒有顫抖,像是最精密的儀器,大衣的下擺隨著動作微微拂動。他不再抿著嘴唇,唇齒之間留有縫隙,但看上去仍舊密不透風。從他的眼睛裡能看出,他已經建立了最牢固的屏障來保護自己,決定不輕易被任何感情動搖。

神明歎息般的目光落在主教身上。

他比他想象中要更勇敢,至少比當年的自己要更勇敢。

所以……提供一點幫助是可以被理解的。

塔爾從主教背後悄無聲息地向前繞,黑色的牛皮靴在地上輕巧地敲擊著,柔軟的頭發擦過了埃德溫的臉頰,直到惡魔直接而坦率地站在主教麵前,擋在了進入的門前。

主教的瞳孔微微緊縮,他麵前的惡魔卻似乎隻是討巧賣乖,朝他伸出手來:

“埃德溫,”他說,“彆把我忘了。”

僅僅猶豫了一秒鐘,埃德溫就握住了惡魔遞過來的手。

塔爾的體溫維持在舒服的區間,主教無聲地喟歎,力度有些不受控製。

這是他的……

他確實擁有的第一件東西,絕對不會離開他的,可以被馴養的惡魔。

惡魔晃動了一下手臂,“你弄疼我了。”

埃德溫下意識放開了緊緊箍在塔爾手指上的桎梏,他有點茫然地僵硬著手指,拿不定主意應該怎麼調整一個合適的力度。

塔爾卻彎曲指節,一根根扣住了主教的左手。

“這樣就可以了,走吧。”

*

埃德溫的父親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年幼的孩子曾經無數次在深淵的夢境中醒來,他和所有同齡人一樣渴望來自親人的關愛,又像其他被拋棄的孩子那樣想象著父母的模樣。

可是,埃德溫清楚,他身上流淌著“肮臟的血脈”。

修女和教士都告訴他,除去他的魅魔母親,他的父親也會是一個卑劣無恥、下流至極的人物。他身為人類卻與魔物歡好,留下子嗣後又把負擔交給修道院。

……就算是這樣也好。

有一次,修道院裡的某個孩子被他的父親領回家。男人身材魁梧,胡須泛黃,看上去像是個醉醺醺的邋遢漢。但是,當父親和孩子擁抱在一起時,人群中那雙稚嫩的灰色眼睛還是貪婪又嫉妒地盯著眼前的這一幕。

擁抱是什麼感覺?

年幼的埃德溫渴望著,死死地攥住因為表現優異而被修女獎勵的那一枚獎章,獎章尖銳的邊角劃破了他的皮膚,但他一點也不在乎。

用一百個獎章交換也可以。

就算比眼前的邋遢男人還要糟糕一萬倍也好,他能夠比所有的孩子都要優秀,他一直是最好的那個。

所以,帶他回家吧。

——埃德溫早就擯棄了這種愚蠢的願望。

從某個時候開始,他唯一的願望就隻剩下向上攀登,這種野心重新澆築了他柔軟的骨頭和心臟,鑄就了他的血肉,使他拋棄了無意義的情感,能夠在金錢和權力中得到他想要的滿足感。

他生命的意義不是為了得到那種虛無縹緲的愛。

這使他變得堅硬,野心勃勃,蓄勢待發,他是自知的愚人,就算開始時兩手空空,他也會摘下最頂端的那顆金蘋果。

父親的形象也越來越模糊,偶爾他會想,那一定是一個自私愚蠢、不敢承擔責任的男人。

直到今天,他第一次見到了這個人。

圍牆內是一片小小的花園,不過大半部分都種著蔬菜,平民就是這樣生活。在花園裡,兩個男孩正在彼此追逐打鬨,他們的臉色無憂無慮,眼神純粹,穿著陳舊但乾淨的衣服。

大一點的男孩大概十幾歲,他在推搡中不小心用了太大的勁兒,所以小男孩搖搖晃晃倒在地上,尖叫著開始哭泣,帶有撒嬌的意味。他爬起來,跑到那個用溫和的眼神凝視著他們的中年男人身邊,搖擺著他的衣袖哭哭啼啼,控訴著他哥哥的罪行。

中年男人彎下腰,輕輕鬆鬆地把這孩子抱起來,檢查他的身體,輕柔地在他耳邊哄他,隨後叫他的哥哥過來。闖禍的男孩有點不情不願,但父親堅定的眼神給了他勇氣。

所以他嘟嘟囔囔地走上前,小聲地說:

“對不起啦,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年輕的男孩很快地停止了哭泣,露出一種勝利的神情,但被他的父親有點譴責意味地看了一眼後,他也知道他該做些什麼。

他的父親將他放下來,他像隻歡快的小鹿那樣奔向他的哥哥,輕快地抱了他一下,表達了他的諒解。

隨後,他們都開始黏著父親,要他放下之後的工作陪他們玩再久一點。

男人無可奈何地將兩個男孩摟在懷裡,微笑著哄著他們,就像是看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

多麼幸福,多麼完美的一家人。

直到這個男人終於感受到了被注視的目光,他回過頭,看見了那個穿著黑袍,麵色蒼白的年輕人,眼睛的灰色濃的像是霧氣,一瞬不眨地看著他們。

他的身上是和他們這些平民完全不同的氣質,久居上位,高貴尊榮。

他絕對非常危險。

男人臉色煞白,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立刻將兩個孩子擋在身後,神情卑微而恭敬,對著埃德溫口稱大人,詢問他的來意,請求他不要傷害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孩子。

塔爾覺得,埃德溫的手比剛才還要冰冷。

主教露出了一個輕柔的微笑,是那種很官方,完全沒有任何個人情緒的笑容。他看向麵前的男人,深灰色的瞳孔輕微地轉動,甚至不像人類的眼睛:

“初次見麵,”埃德溫說,“我想我們需要談一談。”

“請……”那男人幾乎語無倫次起來,“請不要傷害我的兩個孩子,對我做什麼都行。我……我願意獻上一切,隻要他們能夠安全。”

多麼偉大、多麼深愛他的孩子的父親。

兩個男孩被他們的父親擋在身後,還沒有摸清現在的情況,惶恐地小聲啜泣著,緊緊地拉著父親的袖子,這是為他們遮擋風雨的身影,足以阻擋一切的不幸,現在他們還這樣相信。

而屋子裡跑出了一個女人。她是一本攤開的書,隻需一眼就知道,她會虔誠地參加每周日的禱告,親切友好地對待所有鄰裡。

這個母親此時用驚恐的表情看著眼前的一切,捂住嘴不使自己喊出來。

她的眼神是那麼懇切,如果給她一個機會,她會毫不猶豫地交換自己和孩子的位置,將那些受驚的小雞仔們趕進溫暖而安全的室內。

多麼誠摯、多麼無私的親情。

塔爾覺得這一幕簡直像是命運的安排,就像是預定要在埃德溫眼前上演的家庭悲情劇,一幕一幕過於豐富,充滿情感,完美地像埃德溫展示了一個最和諧的家庭。

如果這戶人家的主人,不是二十年前拋棄他的父親,或許一切會顯得更誠懇些。

不是說感情,男人保護妻兒的決心無需懷疑。

但是,這份決心更加透露出一股諷刺,就好像埃德溫半生的痛苦和孤獨完全就是個笑話,在幸福的一家人麵前像是黃油一樣融化,從未發生。

“我……”

埃德溫頓了頓,他此時一點兒也沒有發抖,看上去更加無懈可擊,隻是聲音更加低沉,就像是絨布摩擦大理石所發出的沙沙聲。還有,他的五指又忍不住收緊。

但塔爾這次沒有說話,隻是毫無反抗地被埃德溫一點一點地牢牢握住,指甲硬硬地卡在手背上,幸好主教打理得很好,所以不會刺破皮膚。

主教臉上的微笑並沒有一分一毫的褪色,

“我隻是需要和你談談,”

他麵對著那個男人,“在談話結束之前,我保證沒有人會受到傷害。”

聽起來還是一樣可怕。

但父親的責任終究驅使著那個男人安撫般摸了摸孩子的頭頂,一副寧願引頸受戮的樣子朝埃德溫,同時用警覺的眼神看著他背後的塔爾。

惡魔朝他眨了眨眼睛,假裝自己沒什麼危害。

“您要是不介意,請到裡間來談話吧。”

那個男人用疲憊的聲音說道,他拉開房門。房子裡的布景陳設也說明,這是一個生活簡樸然而幸福的家庭,並不歡迎任何人來破壞他們的幸福。

可是,這不是很可笑嗎?

明明輕而易舉便主導了全場,但埃德溫還是覺得,自己處境狼狽,可笑之極。

男人的眼睛同樣是灰色,灰色,然而像是塵土,那些不值一提的存在。

他幾乎算得上開門見山,就連埃德溫也被他打的措手不及:

“我知道您的來意,”

就算是這樣,男人的語氣也是恭敬的,“主教大人,我……很抱歉,但是,您要求我做什麼都好,您的吩咐我都會照做,我請求您,不要傷害我的孩子們,不要傷害莎拉,就……求求您,請不要告訴他們這一切,我絕對噤口不言。”

“你知道……”

埃德溫喃喃道,這個事實讓他有點暈眩,“你一直知道。”

他不願意去看他,目光有點遲疑地在室內遊曳。這是一個幸福而溫馨的家庭,處處都展現著細碎生活的痕跡,看起來他們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幾十年。

與此同時,這戶人家的主人一直知道他的存在。他親生的血脈,就在距離一個街區的修道院長大,而從來不被在意。

“您不必承認我這個卑微的男人,”

察覺到埃德溫的情緒有異,男人小心翼翼地說,

“主教大人,請相信我,我不會做任何有礙於您的事情。我是個做錯過事情的罪人,這些年,我一直感到很抱歉,我隻不過是沒有勇氣去麵對——”

“夠了。”

埃德溫冷靜地說。

他來這裡不是為了聽一個男人無聊的懺悔,而且對方還謹小慎微地看著自己,就像是螻蟻注視著能夠隨意碾死自己的龐大生物。

他的視線終於找到了一個平穩的落點。

那就是室內唯一能夠忍受的眼睛,那雙明亮如石榴石的漂亮的眼睛,屬於一隻惡魔。

看到埃德溫打算起身,對方顯然陷入了惶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喃喃著“神啊”。而此時,光明神的代言人,光明教廷身居高位的大主教伸手按住了他的權杖。

假如對方毫不知情,或許還有保留他性命的可能。但是他名義上的父親清清楚楚地知曉一切。埃德溫知道必須斬草除根,當時的灰發男人就是前車之鑒。

弑親是重罪。

但那不是他的親人,隻是拋棄他的人。

就算現在,男人灰色的瞳孔裡渾濁不清地映照出的,也是一個怪物。他畏懼他,尊敬他,對他敬而遠之,把他當作不同的生物來擯棄,甚至又來頂禮膜拜。

夠了,埃德溫試圖從含混不清的想法裡挑出一個具體一點的,他覺得自己從靈魂開始疲憊,至親的血脈果然還是會對他產生影響,他有時頭腦一片空白,想要放棄思考。

那就在現在結束一切。

然後……

忽然,房門打開,就像是撲進一陣風一樣,那個方才還因為兄長的推搡哭哭啼啼的小男孩衝進了房間。孩子稚嫩的瞳孔憤怒地瞪著埃德溫,他擋在他的父親前麵,結結巴巴地說:

“壞、壞人,不許你傷害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好人!”

男人一瞬間瞪大了眼睛,他伸出手的速度快的驚人,一下子就將他的孩子拽到了身後。他就像是覺得自己的身體能有什麼遮擋作用那樣,以為隻憑□□就能擋住埃德溫驅使的聖光,不知聖光無孔不入。

埃德溫閉了一下眼睛。

那人說:“主教大人,我沒有說出去過任何東西,求你放過我的孩子。”

他甚至連想到那個念頭都覺得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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