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個擁抱(2 / 2)

在場的所有人中,隻有塔爾知道他的精神已經脆弱到快要崩潰,其他人大概覺得埃德溫無所不能,不擇手段。父親和孩子擁抱在一起,像是世界就要毀滅那樣緊緊相依,偉大的父愛。

有一個孩子從來就沒有父親,他睜著灰色的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感到無法理解。

二十年淩遲般的鈍痛終於如期而至,再次落在埃德溫身上。

那些孩子,主教控製不住思緒,充滿惡意地想,他們出生以後什麼也不用做,手中就能握著一份確鑿的、毫無疑問的愛。

可是他奔跑了二十年,手中的東西仍舊無法牢牢握住。

“埃德溫,”

塔爾的聲音很柔和,就像是擔心驚擾到他的夢境,“輕一點。”

惡魔隻是坐在背後,注視著一切。

埃德溫看上去穩定得要命,所以隻有被他緊緊握住手指的塔爾才能察覺到他無法克製的輕微的顫動,還有,要是他的身體再這麼涼下去,肯定會出問題。

對麵的父子對埃德溫的沉默感到畏縮,猜測主教正在思考支配他們命運的方式。

塔爾覺得,自己的手掌已經被勒緊到不可忍受的程度了。

“輕一點。”

惡魔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摸主教的頭發。他身上都是汗,但是是冰冷的。埃德溫如夢初醒般看著他,主教一直看著他,看其他的人對他來說多多少少有點無法忍受。

對了,埃德溫想。他可以擁有什麼東西,他要牢牢把命運交給他的禮物攥緊。

塔爾。

惡魔垂落的發絲柔軟,眼瞳晶亮,任由他牽著手,正在試圖對他表示關心。這是他的東西,主教的心弦忽然莫名其妙地一扣,隨即堅定而不容置疑地想。

他就像是收到了第一份聖誕禮物的孩子那樣看著對方。

而這份聖誕禮物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他追逐了多年,憑借著自己的努力得到的。

所以任何人都不能從他手上奪走,就連塔爾自己也不可以。

就算是神明也無法窺探人心,所以塔克修斯並不能從埃德溫忽然變幻莫測的神情中完全理解他的想法。他隻是覺得埃德溫似乎終於卸掉了一直以來重重地加諸在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重擔。主教轉過頭看向眼前的父子,他的手覆蓋在權杖上。

權杖閃爍出耀眼奪目的光芒,埃德溫對光明力量的運用爐火純青。

純白的聖光下,所有人都無處遁形。中年男人緊緊抱著自己的孩子,流著眼淚在他的額頭上烙印下了一個吻。然而,當雙眼緩緩從驚人的明亮中恢複時,周圍的一切褪去光輝,恢複了本來的模樣。

他沒有死。他連忙確認他懷中的孩子,對方睜著懵懂而驚奇的眼睛看著他,不管怎麼樣,他幼小的心臟此時依舊遲鈍而堅定地跳動著。

“謝謝您,謝謝……”

埃德溫看著匍匐在腳下的中年男人,那是他的生身父親。

到此為止。

“我給你下了保密咒,”

主教的聲音平緩而不容置疑,“如果你嘗試著把你知道的事情說出去,你懷裡的那個孩子就會死去。今天沒有人來拜訪過你的家庭,你什麼也不知道。”

這是一個有風險的咒術。

埃德溫也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麼,明明將所有知情人滅口,才稱得上萬無一失。但或許這樣就好,就像對方遺忘自己那樣,主教也能將血親從自己的意難平中逐漸遺忘。

弑親的罪過必須背負一生,而埃德溫並不想給這個男人這般殊榮。

或許他還是動搖了吧。

他其實做不到像彆人摧毀他的人生那樣摧毀彆人的人生。

在最後一刻,他血緣上的父親仰起頭,仰視著自己在二十多年前拋棄的孩子,現在已經成長為他不得不仰望的人物,執掌著他一輩子無法觸碰的權柄。

終於,他感到了一點動搖,但更多是自我安慰。

男人喃喃道:

“你……你過的很好,不是嗎?我很抱歉我當時遺棄了你,但是,你現在……你現在很出名,很優秀。這才是正確的選擇——”

他忽然止住了話語。

這些話並不是對埃德溫說的,而是對他自己所說。他極力擺脫良心的譴責,假裝當年的拋棄理所應當,二十年的遺忘同樣毫無問題。

主教離開得乾脆利落,他並沒有一點留戀,不再在此處多停留哪怕一秒鐘。塔爾乖乖地順著他手臂的力道起身,而對麵的男人在漫長的煎熬中,甚至沒有敢發問哪怕一句,牽著大主教手掌的人是誰?

他看見了惡魔閃爍的紅瞳,所以心有餘悸。

*

這是一趟無功而返的行程,一直到回教廷之前,主教都沒有再說話。

埃德溫看起來很不好。

惡魔想,果然應該早一點阻止那個男人說出最後的話。

“你過的很好,不是嗎?”

太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埃德溫被概況成一個符號,一個縮影,隻剩下他身上大主教的冠冕,其他的一切都不必在意。拋棄他的人為拋棄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他輕飄飄地承認錯誤,然後感慨錯誤澆灌出的美麗的花朵。

如果是塔爾做決定,這個人現在已經死了。

就算他不是壞人,就算他還有兩個孩子要養育,就算一切看上去幸福至極,打破這片幸福的人注定罪孽深重,不被理解。黑暗神並不在意這麼多。

神明隻在意他現在的觀察對象。

埃德溫從回來開始就強迫自己坐到書桌旁。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看上去完全不會被壓垮,情緒也沒有異常。他拿出羊皮紙開始記錄那些值得注意的資料,複雜的法陣,晦澀的線索,那些能夠輕易將他的頭腦填滿的東西。

直到羽毛筆忽然斜了一下,一大灘墨痕染上卷軸。

主教愣住了,而墨水還在源源不斷地從筆管裡流淌出來。他太過用力,使得筆尖折斷。

費心維係的假象忽然被摧毀,他低下頭,凝視著亂糟糟的一切。

年輕的惡魔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他的背後,那雙黑漆的靴子簡直像是不會發出聲音那樣。塔爾伸出手去碰埃德溫的眼睛,主教瑟縮了一下,但沒有躲開。

他的脖頸裸露出來,是疲憊的弧度。他的額頭簡直像是烙鐵那樣滾燙,身體的其他部分潮濕又冰冷,高燒摧毀了他的防禦。他累了。

“你……”

惡魔的手一點點下移,而埃德溫並沒有阻止,也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他就像是桌前的一尊雕塑。

修長的手指覆蓋住他的眼睛,輕柔地摸索著,隨即又悄無聲息地放下。

“埃德溫,你是不是……哭了?”

他並不覺得自己的境遇悲慘到足以流淚,但塔爾說的對。

主教茫然地觸碰了自己的眼睛,隨後就像是被燙到一樣迅速地放開了手。

濕漉漉的,他灰色的眼睛夾雜著海灣的霧氣。

“我……”

他喃喃自語,而惡魔抓住了他的手指,一點一點掰開封存其中的淚珠。

“哭泣對人類的身體不好。”

他是否太脆弱了一點呢?主教想,卻實在是內心渴盼著一點溫度,那些他從來沒有追尋過的東西,他以為自己不需要,可是這時候隻要一點點,他一定會像切開的黃油一樣融化。

塔爾摘來的玫瑰還擺在床頭,散發著馥鬱的幽香。

這時候普通的人家會有人陪著,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許需要一些治療。

真好笑,他明明自己就會使用光明魔法。

“塔爾,”

主教攤開雙手,天色已經暗下去,窗外剛剛升起來的月亮閃爍著,四周寂寥無人,當然不是真的沒有人,但沒有閒雜人等會接近深夜的白塔,白鴿也被馴養它們的人收走了。

在這種時候,他的眼前有一個惡魔。

他召喚出來的魔鬼,回應著他的期待,深紅色的瞳孔像是某種野獸,饑腸轆轆地看著他。

至少有這麼一刻,有什麼除了財富和名利的東西為他所有。

“塔爾,塔爾,”

埃德溫甚至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待在我的視線之內,不許離開。”

“這是一個交易嗎?”

魔鬼就是這樣一種氣人的種族,錙銖必較,提供什麼就要拿走些什麼。

塔爾尤其如此。

“是的。”

他很疲憊了,看上去像是燃得太快的蠟燭,在風中閃爍著。主教安靜地坐在桌邊。

年輕惡魔似乎在朦朧的暗影中向他靠近。

塔爾有一雙很漂亮的手。此時這雙手覆在主教的額頭上。惡魔都為那含混的熱度所訝異。

“你生病了,”

他聽起來有點,“應該請……你們人類怎麼說來著,醫生?”

主教靜靜地看著它,他的瞳孔深處是不動的風帆,灰暗而漠然:

“我隻是有一點累而已。”

是的,這是他向上攀登的無數疲憊中最新的一個,即使它比此前的一切情緒都讓他困惑,但他隻需要休息,而且不能休息很長時間。

他累了,就這樣而已。他隻是需要一點……

他想不明白。

“你需要一個擁抱,”

惡魔似乎找到了什麼商機,他的手從額頭繞到後麵摸他的頭發,要同他再做一筆靈魂的交易。

一個擁抱,多麼奇怪。

他想起他白日看到的那個平凡的家庭,想到兩個男孩互相笑著鬨著,在爭吵後撲進他們父親的懷抱,又彼此鄭重其事地抱了抱,以示恢複和平。

僅僅隻是這麼想著,他的小指根就開始微微灼燙,隨即彌漫了他的整個身體。

擁抱是有溫度的。

他是病人,他此刻需要溫度,這合情合理。

就像塔爾撫摸他頭發的手帶來的溫度那樣,惡魔隻是輕柔耐心地用手拂過他褐色的頭發,頭發分明擋不住什麼,那是一種奇異的溫馨,從發絲一直浮動向他的眼睛。

他忍不住還是轉過頭,主教還穿著他的法袍,袍上有縟雜的紋飾,看上去聖潔又光明。

“告訴我價格。”

他做好準備讓惡魔開價,或許價值不菲,就算是一小片靈魂也不是不能接受,主教想,如果犧牲無數碎片中的一塊能夠不讓他分崩離析。

然而,塔爾是世界上最精明的商人。

當年輕的惡魔湊上前去抱住他時,主教根本來不及反應,隻是猝不及防地接受了這個過於親密的姿態,被什麼活物擁入懷中。他聽見惡魔生動的心跳,感受到他身上熱烘烘的溫暖。

其實並沒有多少肌膚相觸,但主教還是感到了一陣奇異的心悸。

他沒有過這種單純的、簡單的、大範圍的身體接觸,就像是自己的所有感受都能被擁抱自己的人化解,他似乎能肆無忌憚地向前倒去,而不至於倒在晨曦的風裡。

有什麼能在擁抱中釋懷,因為知道即使自己完全不用力,也會被人完整地拾撿,細心地作為珍貴之物儲存。

塔爾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朵響起,像是玫瑰,主教的眼神在室內環顧,卻定格在床邊的花束中,隨後莫名其妙地做了比喻:

“這次不算您錢,”他的聲音很甜,似乎參雜了蜜糖,

“唔,作為贈品,免費送給您一次。”

怎麼能這樣?

明明是被促銷優惠的幸運者,主教卻已經悲觀地預見到了未來。

塔爾是個聰明的商人,他知道自己售賣之物多麼容易讓自己著迷。

擁抱和歡愛完全不同,它似乎有著更純粹的內核,意味著奉獻你自己,對另外一個人毫無保留。

埃德溫覺得自己遲鈍的心臟在一個徹底的擁抱中融化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臟在為什麼跳動,隻覺得它一聲聲顫動著,都是陌生的悸動。他笨拙地伸手抱著對方,手指覆蓋在惡魔的腰肢上,甘美的、出賣靈魂般的觸感。

現在他是被擁抱過的人類了。

他會被不該產生的希求毀掉嗎?

主教想,他恐怕自己會一次次繼續揮霍自己所剩無幾的所有物,向惡魔索取更多。

或許自己就是注定墮入地獄之火的罪人,他悲哀地覺得,然後抱的緊了些,把頭顱靠在惡魔的脖頸,嗅探著惡魔身上馥鬱又甜美的玫瑰香氣。

但就算用靈魂來交換這個擁抱,它也實惠得驚人。

埃德溫沒有停止的想法,所以惡魔也並不放手,隻是感知到主教深黑色的鬈發毛茸茸地抵在自己的頸側,他看中的人類再一次從瀕臨破裂的狀態掙紮而出,塔爾對他非常縱容。

神是為所欲為的,神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包括花一個晚上安撫某個人類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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