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海水火焰(1 / 2)

被人類吻住時,神明理應感到被冒犯。

透過低階惡魔的眼睛,神深紅色的眼神無聲地垂落在眼前狂妄大膽的人類身上。

主教大多數時候顯得穩重克製,塔爾也並非沒有見過他瀕臨破碎的模樣。但是此前,神明從來沒有見過此時埃德溫表現出的情緒。

他深陷於矛盾之中。

既傲慢到認為自己能將一切都掌握在手心之中,又在強行發起的親吻裡悄無聲息地顫抖著,主教灰色的眼中燃燒著黑白的火焰,瘋狂滋長的渴望令人變得脆弱,無法抵擋的誘惑擊潰禁欲者的所有防線。

他需要自己。塔爾驚奇地意識到。而這並非索吻,而是帶有乞求意味的詢問。

光明教廷的大主教需要一隻沒有能力的低階惡魔,這聽起來足夠荒唐。

神明沒有反抗,儘管埃德溫隻是輕微地用力引導他的方向,而人類的力氣在親吻中一點點失落,容易掙脫。

儘管如此。

塔克修斯想:這算什麼呢,埃德溫?

某個行將開花結果的愛情故事嗎?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這樣的故事,所有壞結局最開始都一模一樣地展現出積極向上的基調。眼前的人類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唯一能夠陪伴他的惡魔。

因為他和主教共享著一樣卑鄙的想法,神明對此心知肚明。

埃德溫眼中的灰色有一點兒變淺,就像是在親吻中融化。

他看起來那麼特殊,那麼年輕,親吻另一個人時,意料之內的生澀笨拙。塔爾沒資格嫌棄他,因為他自己也一樣不知所措。

位置使然,一個由下位者主動要求的吻格外費些力氣。好在惡魔乖乖地任由他親。

這會有好結局嗎?

塔克修斯的腦海中轉過這個念頭,答案並不是積極的,但他並沒有推開他,也沒有抽身離開。

主教的眼中,漂亮的惡魔就像是能夠觸碰到的玫瑰,靈魂契約所構建的聯係隨著他們的靠近而愈發明亮。埃德溫想,自己是多麼愚蠢,一度將命運的禮物當作是糟糕的事情。

喜歡。

沒有任何其他的詞彙能概況,主教終於意識到了從方才開始點燃自己血液的感情究竟應該怎麼形容。

那是將喜歡的東西終於捧在手中時無法克製的心跳,一聲一聲清晰地敲擊著人類的胸膛。

在所有無夢的睡眠儘頭,在埋首於書冊時偶然的抬頭背後,就算是細碎的日常,也能夠被那雙石榴紅的瞳孔點亮。

他並不聽話,但埃德溫總忍不住覺得惡魔很乖。

最狼狽的祈求被妥善地扣住顫抖的指尖,最無望的渴求被毫無保留的擁抱帶到現實。惡魔生活在他無法得見的世界,但僅僅聽著那些奇異的冒險,絢爛的色彩就鋪展在埃德溫麵前。

我要留住他。埃德溫清清楚楚地對自己說,惡魔想要什麼,就給他什麼。

*

神明並不介意人類的喜歡。

灰色眼睛的主教很特殊,他欣賞埃德溫,幫助埃德溫,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融入他的生活,有時候,作為塔爾,他甚至能與人類共情。人類在極端情況下展現出的奪目的光彩,足以吸引神明的視線。正因為如此,他同樣不吝嗇於回應埃德溫的喜歡。

被親吻的靈魂屬於千萬年前的小惡魔,如果是塔爾,一切都沒經曆過的塔爾,喜歡上埃德溫也是無可厚非。

作為某個孤獨死去的惡魔,他無法抗拒重新活著的感覺。

主教矛盾到迷人的程度,他絕對會信守諾言,強大又願意俯首,從靈魂到身體都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假如埃德溫走向成功,那麼,塔爾想要什麼就會有什麼,無論是庇護還是最珍貴的寶物。這些東西埃德溫能夠輕易得到,比起非常喜歡的惡魔,它們當然毫不重要。

馴養惡魔的成本聽起來完全可以接受。

正因如此,塔克修斯清楚,那不是一個合格的交易。

作為神明,他不應該被這樣的伎倆蒙騙。

親吻結束了,埃德溫微微喘息著,他灰色的眼眸第一次如此充滿希冀地望向其他的存在,塔爾溫柔地應和了主教的親吻,縱容他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在他貪婪地索求所有情緒安慰的時候,做他灰蒙蒙的人生中唯一一個絕對不會離開的存在,甚至不收取酬勞。

而且,期限是永遠。

這樣好,怎麼會有人不心動。

為了交換惡魔,主教說,想要什麼都可以給你,要你永遠留下來。

毫無預兆地,人類的願望庸俗到令黑暗神覺得無聊和失望。

神的靈魂在方才的親吻中終於輕微地顫動著,似乎要裂開縫隙,但此時比燃燒後的灰燼還要冷。就在塔克修斯意識到自己有所期待的那一刻。

你也是那樣的人類,他漠然地想,用自己並不在乎的東西和彆人交換,這根本就毫無意義。

埃德溫所說的什麼都可以給他,不過就是他未來勢在必得的權勢、名利、地位中的一部分。根本算不上失去什麼,這不過是犧牲些細碎東西作為聊以取樂的籌碼。

神忽然好奇在此時此刻他如果就這樣決絕地抽身而去,一切會朝著什麼方向發展。

惡意的,扭曲的,純粹塔克修斯式的想法。

彆這樣,他心中的某個部分叫囂著,他需要你,他喜歡你,隻不過是陪他幾十年而已,他答應了什麼都給你。他和你這樣相似,又找到了契約書,這不是過分的要求。

塔克修斯垂下眼睛。

他不過也是用對自己微不足道的東西和對方交換。

比如,埃德溫給他有趣的感覺,這對神來說很重要,而幾十年一晃而過,不需要付出任何東西。所以,這個交易穩賺不賠。

正是因為太熟悉這樣的想法了,所以才……

無法克製地感到失望。

為自己在親吻時的意亂情迷,還有在相處時產生的不切實際的期待。這個夢做的太久了,久到神明有那麼一瞬間真的以為自己會被找到。

這一切並不是美好的童話故事,

他也該醒了。

*

明明剛剛交換了第一個親吻,一切都美好到像是一個夢境。

埃德溫伸出手指想要再碰一碰惡魔的頭發,他有點困惑塔爾為什麼忽然不再說話,惡魔深色的頭發垂落在他的胸口,這個念頭使他覺得有種親密接觸的滿足感。

喜歡。埃德溫第一次理解了這種情緒。向來成熟穩重的主教頗有些孩子氣地想,塔爾就是有這樣好,哪裡都讓他不想要放手。

而眼前的惡魔忽然甜膩地笑了,他身上的玫瑰香氣愈發濃重起來,

“好啊,”

塔爾說,“隻是喜歡而已嗎?埃德溫,這樣的話我無所謂啦,如果你想要,我陪你做到就好。但是要記住付給我報酬。”

一邊說,他一邊再次湊近,輕柔地給了他一個擁抱。

這個擁抱,它感受起來和此前的擁抱一模一樣,伸出手的惡魔親昵地摟住主教的腰,他的呼吸似有若無地敲打著主教的脖頸,埃德溫有點難耐地去夠他的手,方才的話語還沒來得及仔細思考,就被惡魔親近的動作所覆蓋。

“我也喜歡你,親愛的主教。”

而這句話簡直能讓埃德溫暈頭轉向。果然,提出交易是正確的,惡魔願意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而塔爾說喜歡,這是超乎要求的意外之喜。

我擁有他了。埃德溫想。

他本來有機會發現那些不對勁的表現。

但他最後依舊沒有看到惡魔眼中潛藏的冷意,還有他驟然失去亮色的雙眸,就像是凝固的鮮血。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不帶情緒的審視。

神從來不會被擁有,不會作為交易的一端,這是埃德溫犯下的錯誤。他為不索要報酬的東西心動,卻急於支付籌碼,而他此前所想要的東西都寫好了價格,以至於他盲目地開始估價。

埃德溫心滿意足地喟歎著,小聲而喜悅地一句句叫著這個名字:

“塔爾,塔爾,塔爾……”

*

千年以前,塔爾早就聽過這樣的話。

他一瞬間的動搖是因為埃德溫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想要的是塔爾”,但是,這句話帶來的效果隻夠飲鳩止渴。神明為了這樣的話語稍稍晃神,於是有了親吻,有了浮於口頭的承諾。埃德溫預料不到,這句話同樣有其致命的副作用。

關乎惡魔沒有告訴他的那些事情。

在他漂泊的旅途背後始終壓抑的陰影,逃亡、抓捕、背叛、刑場。教廷重新修築了白塔和廣場,在曆史上的所有時候廣場都被用來燒死惡魔,邪惡的生物在那裡接受審判,比如逃亡之路走向儘頭的塔爾。

惡魔石榴紅的瞳孔失去光澤,就像是不再明亮的玻璃珠,他抬起有點渾濁的眼睛看向白塔之上。在那裡,教廷的大人物幾乎全站立著,手執法杖,對著他竊竊私語。

在人群的中央,教廷的聖女頭戴著白銀的王冠,未曾缺席這個場麵。

就像是再早些時候,托人捎話“想要秘密地見你一麵”的那個女士不是她。

或者更早,惡魔此時隻能亂糟糟地想些事情。他鴉黑色的長發垂落在肩頭,就和高貴無雙的聖女一模一樣,可以說這是來自血脈的傳承,他同樣繼承了父親家族紅色的眼睛。

塔爾覺得自己大概要死了,想到這個他倒是覺得輕鬆了不少。

他抬起眼睛望向白塔之上,他的母親高高在上,顯然,將惡魔抓捕回教廷的計劃多虧了聖女的配合,這多少彌補了聖女年輕時損失的名譽。此刻,她從上往下俯瞰著自己的孩子,一個錯誤的種子,但他身上的力量卻是非同凡響的。就在這樣的場合,惡魔莫名其妙地覺得滑稽。他低下眼睛,因為身邊的聖騎士不允許他直視那些大人物,隻是做好一件等待被處理的貨物。

他低下眼睛,想起一切還沒有分崩離析時,母親也曾溫柔又親切,那時候,她的愛情還沒有變成一地亂麻,塔爾幾乎是被期待和愛著出生的。那時候,無論是高貴的母親,還是強大的父親,都對年幼的惡魔說過這樣的話:

“我們都很愛你,親愛的孩子,你會得到所有你想要的東西,你對我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珍寶,我們會保護你不受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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