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覺得滑稽,所以最終還是勾起嘴角,在教廷純白色的廣場笑了出來。
這些記憶模糊到幾乎像是上輩子的。而他的父親和母親承包了世界上最標準的愛情故事,分屬兩個對立的陣營,卻最終因為自由戀情走到了一起。教會的聖女是純白的鴿子,七柱魔神之首的魔王則是來自深淵的烏鴉。
他們相愛,彼此承諾“為了對方獻上一切”。
隨後愛情就這樣徹徹底底地傾塌。兩個人都在彼此質問,歇斯底裡,魔王認為聖女應該拋棄教會的大好前程做他王座邊的伴侶,聖女要求魔王放棄所有的力量,心甘情願地到教廷,成為她改邪歸正的戀人。
誰都很自私,誰也不願意放棄手中的東西。
決裂後是雙方置對方於死地的嘗試,不過他們沒有忘記,這段不堪的戀情還催生了一個不該存在在世界上的孩子。
在他們回到當初布置的愛巢,試圖殺死這個不理智的證據時,塔爾已經提前開始了逃亡。
被魔族的力量追殺,被母親所在的教廷通緝追捕。
他居然能活下去,居然一直逃亡了幾十年,這簡直是個奇跡。直到聖女寫了一封語調柔和的信,托人讓惡魔看見,私下裡相約會麵,以使他自投羅網。
塔爾覺得自己愚蠢到相信這種拙劣虛偽的信件,死了也說不上冤枉。
但他確確實實地試圖追逐在他的人生中短暫地存在過一瞬的溫柔的幻影。
聖殿騎士試圖遏製住惡魔的笑聲,利用刀刃刺入皮膚的鈍痛,但是惡魔依舊無法停止對自己的嘲笑,他跌跌撞撞地走著,幾乎要笑出眼淚。而高台之上,他的母親皺著眉頭看著惡魔,伸手拿起早已被準備好的金瓶,側頭吩咐道:
“就按之前說的做,動手吧。”
她的孩子……當然,她早就不這樣認為了,這隻是一個純粹的錯誤。而她很高興能為教廷彌補這樣的錯誤。她當然知道手中的瓶子是怎樣不得了的東西,比死亡要糟糕得多。
金瓶的原材料並不是金子,而是被教會獵殺的時空巨龍身上取下的骸骨,有著扭曲時間、困囿所有生命的作用。
想到這裡,聖女才對塔爾心懷一點憐憫。不比對一個陌生的魔物多,純粹是因為她知道對方將永遠痛苦,無法解脫,溺死在無窮無儘的時間儘頭。
塔爾的逃亡並不是偶然,他有著極為特殊的能力。
惡魔紅色的眼睛是那樣鮮豔。就像是她深深恨著的那個人。
塔爾看懂了聖女的目光,他渾身上下都感到疼痛,最後勾起嘴角無聲地笑了笑。
不會有人來救他的。
他的雙親不會,沿途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不會,連他自己也不會。
惡魔漫無目的地將目光繞過所有的人,投向遠方,那些他涉足過或者未曾涉足過的地方。塔爾這個名字曾被他的父母吐露過看似永恒的愛意,正如他的雙親在情到濃時曾經承諾可以為對方做任何事情。但他們實際上做不到。
所有人都是自私的。
主教更是自私的,隻需要看看他的願望就能知道,他追逐的權勢和名利將他的個人無限地托升到最高的地方,就算他此時此刻真心實意地喜歡一隻惡魔,又能算得上什麼?
神明不是塔爾,不足以被打動。
不徹底的拯救就是沒有拯救,無法竭儘一切的愛意不如從頭就不存在。塔克修斯說過,他無意和世上的任何存在建立親密的聯係。
惡魔任由埃德溫抱住他,輕輕順著他的脊背撫摸著,捕捉指節下皮膚細微的顫動。就算自顧自想了這麼多,披著偽裝的神明的行動仍舊不變,幾乎能做到令人毫無覺察。
黑暗神不會那麼快離開,他還有留在教廷裡的理由。
埃德溫認為惡魔永遠也不會離開,他因為放心而柔軟,對他毫不設防。人類就是這樣容易被美好的預期所迷惑,主教深灰色的眼神垂落,溫柔如冬天剛剛落下的大雪,落在惡魔身上。
他從來沒有這樣覺得生活充滿希望。
而塔爾勾起嘴角,甜的像是漬了蜜糖,思考著那些關於抽身而去的事情。
*
意識到有人在試圖窺探,對於惡魔來說毫不費力。
被監視對於埃德溫來說是習以為常,在安其羅親王暫時得勢的那段時間裡,每天都有許多眼睛試圖盯緊他的一舉一動。因此,他沒有那麼快反應過來,實在是理所應當。
監視的人有其目標,不是主教,是主教背後的惡魔。
塔爾並不容易被找到,埃德溫認為自己能讓惡魔乖乖待在房間裡,就算有人闖入也能輕易解決。但實際上惡魔時常在教會中閒逛。教廷花壇的玫瑰總是莫名其妙失竊,但那麼多花朵,少上一束也就無人在意。
這又是塔爾隨口撒的一個謊。
惡魔的魔法和埃德溫完全不是一個體係,身為低階惡魔,塔爾顯然更擅長些旁門左道,比如哄睡的咒語,易容和隱藏自己的方式……他其實經常更換房間裡的玫瑰花,但很大膽地騙埃德溫這隻不過是魔鬼擅長的術法,玫瑰一直是最初的那朵,隻不過被永遠保存了鮮活。
總而言之,塔爾意識到有人在窺探他,或者說,窺探那個主教背後的存在。
一場針對埃德溫的平常的鬥爭。
惡魔原本這樣想,他的偽裝技術讓他可以完全不被看到。但是,當他發現那些跟蹤者總能找到他的方向,雖然他們隻是瞪著眼睛迷茫地看著眼前空無一人的陰影,但這總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根本不需要多少思考,塔爾就猜到了這種嘗試的幕後主使。
聖子諾亞。
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夠確定他的位置的人類。
很可惜,他找到的幫手多少有點不夠看。聖騎士們完全是自願幫聖子殿下的忙,年輕而強大的小夥子們臉紅著,信誓旦旦要解決諾亞的憂慮,卻一個個在黃昏哭喪著臉沮喪而歸。
“我發誓我按照您的話去做了,”他們會大喊,“但真的沒有,什麼也沒有。”
諾亞簡直要把牙咬碎。雖然他有係統所給的關於黑暗神的資料,但光看資料,他完全想象不出當年的低階惡魔究竟有多麼聰明狡猾,以至於能躲過當前教會最精銳的一批聖騎士的眼睛。
這關係到他攻略計劃的實施,氣運之子知道,他必須慎之又慎。
而塔爾再次輕巧地走過騎士眼前黑色的陰影,他的身影甚至沒在對方的眼中映出任何值得留意的痕跡。現在並不是合適的時候。
惡魔轉身關上埃德溫的房門,將舊的玫瑰在手中粉碎,又插上新的那枝玫瑰。
他如今很清楚時辰,埃德溫會在大概十五分鐘後回來。
埃德溫回來時帶著疲憊、愛意和禮物。主教從外麵踏進房間,而他喜歡的惡魔轉了轉椅子,偏過頭來看他,室內玫瑰的香氣近乎於溫馨。來不及解下披在外麵有著銀色紐扣的風衣,塔爾毫不介意地張開雙臂,埃德溫屏住呼吸,輕柔而迅速地擁抱了他一下。
擁抱結束得很快,埃德溫擔心外麵的冷意讓塔爾不適應。
“我給你帶了東西。”
從看到寶石的那一刻,埃德溫就覺得它意外地適合塔爾。寶石是某位商人進獻給教廷的供奉,換句話說,完全是主教的個人財產。瑪瑙紅色的寶石散發著明亮潤澤的光芒,和惡魔的眼睛一模一樣。主教花費了些時間找到了一條合適的綢帶,所以現在它是一件禮物。
塔爾勾起嘴角:“你記得我喜歡紅色。”
“還有玫瑰。”埃德溫在心裡補充著,他的惡魔任由他動作,所以他站在塔爾的後麵,右手捧起了他流淌而下的柔軟的頭發,那麼輕,被攏起來用這根昂貴的發帶係住。
寶石精心雕琢成了玫瑰的形狀,點綴在鴉黑的發絲上,合適到驚人。
“很……好看。”
惡魔紮起頭發後有種乾脆利落的漂亮,使人聯想到靈巧敏捷的小動物。埃德溫完全已經開始儘馴養惡魔的義務,看到任何好東西都想要留下來送給他。
“你要照照鏡子嗎?”
“不用。我猜它看起來很不錯。”
塔爾從主教的眼神裡就知道這條發帶很適合他。主教很享受送他合適的東西的過程,愛意不受任何桎梏增長,埃德溫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毫無保留。可憐的神官受到了惡魔的引誘,而這份引誘使他越陷越深,他微笑著向前走去,並不想回頭。
愛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有時候,神明會想,他是否對人類過於苛責。
這世上的愛侶很少能比埃德溫做的更好,而神明確確實實在埃德溫的靈魂中看到了值得心動的東西,和一個人類談一場無所顧忌的戀愛,最多隻要幾十年而已。他其實可以不必糾結於真正的相愛和永不背叛,反正這隻是他漫長人生的插曲。
有時候,神明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寬容。
他無數次想要抽身而去。塔克修斯清楚自己還沒有動心,或許此時離開算是來得及。但是,教會裡的惡魔在折下那支玫瑰後,又莫名其妙想要回到埃德溫的房間,就這樣再次耽誤日子。
神明開始對自己感到困惑。
這都是埃德溫的錯誤。舍不得他的靈魂是塔爾,抗拒接受一切的靈魂是塔爾,而惡魔由埃德溫的堅持從塵封的記憶中複蘇,他要為此負全責。
或許今天走——
塔爾這樣想到,而埃德溫的房門卻莫名其妙地被敲響。很少有人在埃德溫的休息時間來訪問,因為主教會提前把每一件事情做的井井有條。
惡魔藏在房間的角落裡,而主教打開了房門。門前站著教會的某個神官,名字不重要,他隻是來這裡傳一句話,但看起來急得幾乎要哭出來:
“主、主教大人,”他斷斷續續地說,“情況特殊……安其羅親王來了,還有其他人,教皇大人尚未允許他們進入教廷,但他們在門口開始說、說些無藥可救的流言。請您快、快趕過去吧,還來的及,隻要您儘快。”
埃德溫的眼神瞬間冷下去,瞳孔全然像是沒有情緒的漩渦。他一瞬間將自己打磨得鋒利又危險,低聲輕柔地詢問:
“還有其他人?”
主教明白怎麼找到話語中的重點。
那個神官近乎驚恐地哽咽了一聲,似乎對自己要說的話感到惶恐,但他還是遵照著埃德溫的意思:
“那個人……”他一邊說一邊打哆嗦,“他聲稱是您的父親。這當然不可能,可是,可是……他還說他能夠證明他口中荒誕的毀謗……”
“我現在過去。”
埃德溫冷靜地說,他看起來一點兒也不慌亂。至少在彆人麵前需要這樣。
塔爾坐在背後,將所有的一切都聽的很清楚。
埃德溫需要他。
神明無奈地喟歎著,無意識為自己再次找到了一個留下來的理由,假裝一次次選擇留下並非全然出自莫名其妙的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