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蜜色黃昏(2 / 2)

就在那一刻,埃德溫才明白什麼叫做共情。

他看起來很寂寞。

為什麼?主教從來沒有這麼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了解對方的迫切欲望,他的思緒飛速地旋轉著,五顏六色的墨水混雜在一起,試圖理清脈絡。

——就好像他看著的被困在瓶中的是自己一樣。

霎那間閃爍過這樣的思緒,但是,埃德溫並不明白他的意思,而且,惡魔所告訴他的故事中,並沒有帶著如此深重的悲劇的色彩。

塔爾是自由的、明亮的、聰明的、不受束縛的。

主教無法清楚地得知那種孤獨的來源。但想到那些詞彙讓他感到心驚,這些詞彙美麗如閃爍的寶石從舌尖掠過,埃德溫從未擁有那樣生活。他忽然猜測,雖然並不正確……

將惡魔鎖在房間裡,是否太暴殄天物了些?

這個念頭讓埃德溫感到一點口乾舌燥。他看著房間裡的惡魔,忽然覺得房間太過於狹窄。當然,現在隻是暫時的安置,他未來馴養惡魔的計劃要更大,當他成為教皇,當他緊握權柄,他甚至可以給塔爾修建一座宮殿,到處都點綴著光滑的紅寶石。

可那也不夠。

再大的容器也是容器。不該是這樣的,塔爾不應該遭受任何束縛,雖然這和他的願望相悖,但主教無法壓製這樣的念頭。至少,不應該永遠把他關在房間裡。

埃德溫眼神晦暗不明,深灰和淺灰的風暴時起時停。

直到惡魔像是忽然發現那樣轉過頭來,剔透的石榴紅眼睛是壓製一切的暴風眼,將所有混亂的思緒定格在一個眼神中,

“你回來了。”

塔爾若無其事地將裝著魔種的容器扔到一邊。他就是這個樣子,其實並不關心魔種的遭遇,更不在意毫不留情地將它碾碎。隻是,這副掙紮的模樣,多多少少讓神明想到了曾經。

埃德溫說:“或許……”

*

在王城最邊緣的地方有著整個大陸最棒的小酒館,每到深夜,烤肉混雜著啤酒的味道就會從蜂蜜色的燈光下飄出。這裡彙聚著所有奇怪的、無家可歸的、興致勃勃的人士,情報和曖昧在油膩膩的桌子上傳遞著,有時人們來到這裡,帶著饑腸轆轆的肚子,帶回去滿腹牢騷。

或許會有一個時候,也就是現在。

光明神教的大主教有點不習慣地扯了一下領子。塔爾要求他穿常服,然後惡魔就發現埃德溫衣櫃裡所有的衣服都是遮得嚴嚴實實的禁欲風格,還都很正經。這顯然不適合這個場所。

也就是現在,他和年輕的惡魔來到了“蒼藍之語”的門前。

埃德溫感到不知所措,他儘可能顯得不那麼僵硬。惡魔提出想要出行的地方,然後他答應,一切開始的就是這麼簡單。然後,現在,塔爾拉著他的手,眼睛閃亮,遊刃有餘,看上去興致勃勃。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答應。”

塔爾勾起嘴角,這讓主教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而且惡魔已經不再對他生氣。

“這是……一場約會嗎?”

惡魔就是故意的,約會這兩個字眼被他咬的又輕又軟,主教從來都擅長克製情緒,但或許是這裡的溫度太高,或者燈光太過於搖曳,他的心也變得容易動搖,從跳動的地方開始發熱,埃德溫希望自己的耳朵不要變紅。

這麼說,確實很像——

就是一場約會。

埃德溫分不清自己是怎麼走進酒館的,塔爾熟練地上前和酒館老板攀談,他不用太擔心,因為埃德溫用光明魔法為他做了偽裝,包括自己。不會有人察覺到他們的足跡。

隻不過,惡魔短暫地放開了主教的手。

主教站在原地,周圍是他完全不認識的世界。有些人在攀談,還有人喝的醉醺醺的。一個吟遊詩人撥了兩下琴弦,見到有人留意自己,朝他笑了笑。埃德溫假裝自己沒有太過於吃驚,而詩人也對他看見的那雙冷淡的灰色眼睛感到猶豫。

有人在講故事,埃德溫稍微聽了兩句,發現故事裡充滿了對光明神大逆不道的忤逆發言,大家都在笑,後來又開始聊安其羅親王的八卦故事。

也有人一心一意在吃東西。比如坐在顯眼的地方的那個黑色衣服的青年。他啃著無花果烤肉,腮幫子已經鼓鼓囊囊,仍舊專心致誌與案板上的肉筋做鬥爭。就算周圍立刻爆發一場戰爭,他看起來也不會關心。

埃德溫垂下眼睛。他還是不太適應,更做不到融入這裡。

塔爾聊完價錢回來找他,發現主教就這樣乖乖站在原地等他,而周圍一小圈自發地清空了——埃德溫看起來可不像什麼善茬,他表現出來的不是局促而是冷淡,就像是隨時都會用致命的刀刃解決所有阻礙那樣,客人們看得出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沒人來招惹他。

但是這樣也很好。

塔爾輕快地拉起埃德溫的手,將他帶到一個比較乾淨的位置坐下,幾乎是酒館裡最角落的位置,遠離了那些攀談和拚酒。

“我給你點了苦艾酒,然後還有無花果烤肉。”

惡魔一邊說一邊看著他笑,紅色的眼睛閃爍在酒館通明的燭光下。他在這裡如魚得水,那些諳熟的旅人們會彼此交談,而塔爾看上去正是他們問清門路的對象。

“不是蜂蜜酒嗎……?”

直到坐下來後埃德溫才終於稍微放鬆了一點,他還念念不忘惡魔曾經和他描述過的聽起來就很甜的飲料,儘管他其實並不是那麼喜歡甜味,但他很想要嘗試塔爾喜歡的東西。

“啊,”塔爾像是明白了什麼,他們兩人坐在僅僅容許兩人坐下的位置上,隔著一張薄薄的桌板,撐著胳膊對著對方微笑時,距離很近,

“我隻是覺得苦艾更適合你。你想要喝蜜酒,和我喝同一杯就好了。”

環境是昏暗的,但這種昏暗也是明亮的昏暗,蜜色的燈光下,酒精蒸發在酒館之中,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帶著點兒曖昧朦朧的味道。在很短暫的時間內,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隻是互相打量著對方,在陌生的地方,埃德溫從來沒有想過來到的地方。

然後,塔爾要的東西上來了。這種酒館就是不會讓客人等太久,效率第一。

蜂蜜酒和苦艾酒都被塔爾往埃德溫那邊推,惡魔看著用大號玻璃杯端上來的滋滋冒泡的酒液,不由得覺得滑稽。埃德溫有點為難地看著它們,他是喝教會的葡萄酒長大的那種人。

“你先選。”

琥珀色的燈光在惡魔的眼中搖晃,主教伸出手拿了琥珀色的酒液。是蜂蜜酒。

——果然很甜。

他忍住沒有喝太多,酒液冰冷辛辣,帶著蜜糖般的甘甜,和對麵的惡魔給他的感覺一模一樣。埃德溫將杯子還給塔爾,這是他的酒。惡魔就著他遞過來的手也喝了一口。

是故意的嗎,還是他太過於自作多情,塔爾喝酒的位置是他嘗過的杯子的邊緣,惡魔舔舐了一下順著杯壁淌下的酒液。

他的心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而塔爾卻出乎意料地將那杯蜂蜜酒又推了回來,從他的麵前將苦艾酒的杯子搶過來,

“蜜酒就留給你了,主教,我覺得偶爾換換口味也不錯。”

這完全就是看出他喜歡。埃德溫知道,但他覺得心臟的某個部位也跟著柔軟起來。柔軟,還泛著甜味,他看著麵前的惡魔,發覺自己實在是喜歡得要命。

然後,烤肉也端了上來。

和教廷與王室那種精致的料理不同,烤肉熱氣騰騰,香氣肆無忌憚地酒館的一隅散發開來,油脂亮晶晶地散布在肥瘦均勻的牛肉上,香料和黃油均勻地撒落,作為點睛之筆。

惡魔咽了一大口苦艾酒,開始用刀叉分割牛肉,第一塊被切開的肉有著完美的粉紅色斷麵,汁水隻需要輕輕按壓就滿溢而出。埃德溫專注地盯著惡魔的動作,隨後怔愣了一瞬,因為這塊肉出乎意料地被遞到他的眼前。

“你肯定沒吃過這個。”

主教猶豫地張開嘴,喂食毫無疑問是親密動作,不過他當然不舍得拒絕。

烤肉意料之中地好吃。

酒杯裡的冰塊碰壁,當哐作響,溫度逐漸升高,埃德溫從來沒有允許自己喝醉過,眼下也沒有,他確定自己的情緒清醒,蜂蜜酒的度數也算不上高。

但是,一切都被鍍上了讓人著迷的漂亮的色彩。

在他再一次端起酒杯,而冰塊已經化掉一半的時候,對麵的惡魔忽然伸手攔住了主教將酒杯抬起的手勢,塔爾看上去剛剛想到新鮮東西,眼眸狡黠而晶亮,他不用開口,埃德溫就知道自己拒絕不了惡魔的任何請求。

“喂,埃德溫,”

惡魔說,“你有沒有聽過一個遊戲——叫真心話?”

真心話。這個遊戲的名字赤.裸裸地昭示了內容,主教隻覺得臉頰有點發燙,他掩飾般地搖了搖頭,假裝自己還需要一個解釋。

“一個問題,半杯酒。”

塔爾晃動著酒杯,杯中深綠色的酒液旋轉著,他的酒度數更烈,“怎麼樣?”

埃德溫開始覺得有點緊張,他的嘴唇發乾。這根本稱不上是一個遊戲,但這樣的場合,似乎就適合做這樣的事情。

他答應了。

塔爾要了新的酒,於是賭局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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