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答應了塔爾,在酒店蜂蜜色的燈光下,埃德溫看著眼前的惡魔,一時間隻覺得喉嚨很乾,不知道應該問些什麼,隻好再喝了一小口蜂蜜酒。
氣氛正好,應該循序漸進。
“我先問吧,”塔爾說,“提前說好,不願意回答的話就要喝酒,到某個人喝醉為止。”
主教點了點頭。這簡直是他人生中最荒唐的事情了,在幾個月前他絕對無法想象自己會坐在一間雜亂的小酒館之中,和一隻低階惡魔舉杯。
塔爾朝他笑了笑,紅寶石一樣的眼睛被染上了暖色的光澤:
“從一個簡單點的問題開始——”
“你知道我今天早晨因為什麼心情不好嗎?”
埃德溫愣了愣。他沒想到還會舊事重提,一瞬間,早些時候的思緒重新席卷而來。惡魔和他聊些曾經經曆過的事情,如此廣闊而瑰麗的世界,而他總是失神以至於無法趕上塔爾的節奏。
任誰在和對方說話時發現對方心不在焉,都不會高興的。
“我……”
埃德溫頓了頓,他小拇指微微灼痛,似乎在提醒他要對答案更加慎重,所以話語在他的舌尖臨時更換了形狀,“抱歉,我太貪心了。”
麵前的惡魔靜默了一瞬,就連同他杯中的酒也一樣,塔爾顯然也對他的這個答案有些驚奇,但並不立刻揭曉真相,隻是等待他解釋所謂“貪心”的意思。
“就是……”
承認自己的思緒並不是容易的事情,主教說的很慢,
“你說的那些地方,我很想去看看。然而,塔爾,我隻是一個人類,離開教會,我就會失去手中的所有權柄。而那是我絕對不能失去的,我承認我追逐權勢和名利,到如此的地步——我想這算得上貪心,但是,我並不打算改變。”
惡魔啜了一小口苦艾酒,深綠而苦澀,度數很高。
然後他說,
“你覺得我因為你的野心而生氣嗎?你錯了,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想。”
他還是說錯了答案。
埃德溫有時候覺得自己的所有思緒都在塔爾的那雙眼睛中一覽無遺,被人徹底看透並不是一件好事,他試著張了張嘴,卻想不到該說的話。塔爾伸手將蜂蜜酒朝他那裡推了推,意思是要他接受懲罰。
酒館的杯子很大,這和隨便喝喝潤喉完全不一樣。
主教伸手握過杯子,柔順的褐色酒液嘶嘶地在杯中旋轉,他這才意識到一次性喝掉半杯酒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恐怕他要更加慎重地對待這場遊戲。不管怎麼說,酒液劃過喉嚨,馥鬱的熱度一點點漫上胸膛。
看他把酒喝掉,塔爾才揭曉真相,
“我生氣不是因為你太貪心,埃德溫,”惡魔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柔軟的黑色發絲在燈光下就像綢緞,令人想要伸手摸一下:
“是因為你不夠貪心,所以你才會覺得你需要做選擇。”
“……什麼?”
“我記得我很早以前說過‘你是個很了不起的人類’,這句話的重點並不是後半句,你明白嗎?你習慣用人類這個身份來束縛自己,但是,埃德溫,很少有人類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你現在的高度,也從來沒有過人類以魅魔之身坐上主教的位置。”
“不要用人類的身份束縛自己,你的野心可以更大,”
幾乎是循循善誘,惡魔這樣告訴人類,
“我不是讓你放棄任何東西,但是,為什麼不想想看,成為唯一一個離開首都遊曆的教皇,謊言足夠騙過神明。聽起來很離經叛道,但比起你現在在做的事情不一定更難。”
稍微沉默了兩分鐘,然後埃德溫開口,聲音很啞,簡直像是酒精已經流淌過他的血管,
“你覺得我能做到嗎?”
就連埃德溫也沒有想過,自由和權力在他眼裡是永恒的選擇題,這個世界上終究有要被放棄的東西,他認為自己的野心太大,所以無法選擇其他想要的東西,這本來很公平,直到惡魔說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不甘心。
惡魔微微側頭,仿佛覺得很有趣那樣看著他,
“埃德溫,你在決定走上權力巔峰之前,有沒有問過彆人這個問題?”
沒有,當然沒有。
問錯了問題,要再度被懲罰一杯酒。埃德溫咽下琥珀色的酒液,酒液甜美,輕飄飄地在胸膛中漲開,就像是他的貪婪。
主教知道塔爾的意思。他自己來決定自己的命運,不需要被任何人的評價所動搖。他在做的事情已經足夠離經叛道,基本上不會被全天下任何一個人理解。
埃德溫同樣不需要理解,他一意孤行,這是一種可怕的傲慢,而現在他想要的更多。
塔爾比埃德溫想象中要更了解他。
隻不過,主教必須很小心才不至於讓這份貪婪暴露。他詢問惡魔,並不是因為自己有多麼猶疑,也不是缺少肯定。隻不過是因為他非常想聽見對方親自告訴他:
“我相信你可以。”
主教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話語而陷入迷惘,塔爾清晰地看著他的眼神一點點堅定起來,這個被神明視為特殊的人類依舊不辜負他的期望。寄居在惡魔身軀內的神終於感到心情愉悅了起來。
埃德溫早晨的神情有一點不像他,而這種不像才是讓他感到失望的原因。
埃德溫有著塔克修斯所見的最耀眼的靈魂,所以不該困囿於任何世俗的枷鎖。他理應擁有權力,不意味著同時必須放棄自由。既然想要,就不要提前為自己的命運宣判死刑。
就算失敗時會粉身碎骨。
神沒有錯過人類眼神中燃燒的那份貪婪,他在灼燙的靈魂中洞見了自己的影子。
漂亮的惡魔勾起嘴角對人間的主教笑了一下。他清楚麵前的人類想要的東西包括自己,奇怪的是,這件事並不讓神明感到排斥。
“好啦,埃德溫,”他輕聲說,“該你問下一個問題了。”
*
埃德溫本來也想挑一個輕鬆點的問題作為開場白。
他猶豫了一下,靜靜地看著坐在對麵的惡魔。環境會影響人,比如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周圍人聲嘈雜,四處飄散著香氣,置身其中,就會忍不住放鬆。這份愜意表現在塔爾身上,惡魔微微眯起寶石般的眼睛,切開一塊烤肉,送入嘴中,然後舔了一下叉子。
“你曾經被那些追殺你的人……”
主教思考怎麼讓話語變得委婉一點,但在想到一個足夠好的方案之前已經問完了問題,
“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告訴我,但是,塔爾,你曾經被關在什麼地方過嗎?”
一個很讓人意外的問題。
惡魔的動作停滯了,這不可思議地讓周圍的一切也在埃德溫的眼中變得緩慢。塔爾朝他湊近過來,輕盈地扔下手中的刀叉,就像是警惕的獸類麵對有充足威脅的獵物。就算是他下一秒鐘伸手扼住自己的咽喉也不意外。
埃德溫如此想,不過惡魔並沒有這樣做。
塔爾很聰明。低階惡魔和光明神教的大主教對上,勝負還是一目了然的。況且還有契約。
“是什麼讓你這樣覺得?”
塔爾挨得足夠近,而桌子又太窄,近乎鼻尖對著鼻尖,惡魔如此困惑著,要求一個解答。
“我不知道。”
這次,埃德溫選擇實話實說,“或許有時候,你的眼神,比如我每天早晨把門關上的時候;然後還有今天早晨,你看著容器裡的魔種,這讓我下意識覺得……”
“覺得我在同情它?”
“不,你沒有。”
這次埃德溫很乾脆地下了判斷,隨後語調才軟下來,
“但它讓你想到了一些不那麼愉快的東西,我猜是這樣。”
惡魔沉默了一小會,蜂蜜酒的氣泡在杯麵上旋轉,然後一個個融化,隨後塔爾再次確認:
“你想知道什麼人在追捕我,還是我過去有沒有過不想提的經曆?”
多麼敏銳——埃德溫隻是問了後麵的問題,但他同樣也想旁敲側擊出前一個問題的線索。主教私下裡派人去查過惡魔塔爾的信息,照理來說,在世界上活動過就會留下痕跡,更何況惡魔提供過很多探訪過的地點。
然而,結果是一無所獲。
比雪地還乾淨,就像是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一隻叫塔爾的惡魔。
“我都想問。”
主教坦言,“不過這取決於你想告訴我什麼。”
“我不會回答第一個問題,”
惡魔有點惡劣地給了他期待,但是並不兌現,繼續保守了他的秘密,“這值半杯苦艾酒,我沒意見。”
他伸手把酒杯湊到唇邊,酒液苦澀而辛辣,但惡魔連表情都不曾變一變,高濃度的酒精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問題。
主教甚至來不及感到遺憾,他猜到了這個結果。
“但是,”當塔爾的嘴唇離開透明的酒杯時,他衝他搖晃了一下杯中深綠色的液體,這種綠色會讓人聯想到掩埋得很深的秘密,
“埃德溫,你猜的很對,所以我覺得也沒必要隱瞞。的確,我曾經被關在某個地方,算是很久的一段時間。那絕對是非常討厭的記憶。”
“我很抱歉。”
埃德溫基本下意識就這樣說。塔爾的最後一句話咬字又輕又慢,帶著微微一點小勾子,令人分不清他是真的在意,還是故意稍帶一點撒嬌的語氣。哪一種都讓主教無法招架。
“你不用道歉,”
杯子放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惡魔看著他,“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是,被關起來的感覺真的非常非常糟糕,在一個無法逃脫的空間,就連日子也沒辦法數清,而且,既沒辦法自己離開,也等不到外麵的人來拯救。”埃德溫沒有安慰人的經驗。他此時迫切地想要做些什麼,塔爾的語氣輕鬆,簡直可以說是漫不經心,仿佛在說一個彆人的故事。
但是,不是這樣的。隻要想一想塔爾曾經被困在什麼地方,痛苦又絕望,主教就覺得自己的心不正常地收緊,像是被某雙手攥住。他張了張嘴,想要製止塔爾繼續說下去。
“也不是,”
但塔爾還是繼續往下說,若有所思,
“我想我還是太愚蠢了一點。你知道嗎,主教。雖然我現在這樣說,但那是因為我知道結局。實際上,我直到最後還懷揣著一線最沒有憑據的希望,覺得會有人來救我。”
沒有人。埃德溫從惡魔的眼睛裡讀到了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