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永不滿足(2 / 2)

愛與犧牲。

權力與死亡。

埃德溫自認為想得很清楚,直到他看見了愛人的眼睛。

塔爾怔愣在原地,看著他,惡魔身邊的欄杆已經儘數融化,仍舊因為光輝而發出滋滋的輕響。他那雙石榴紅的雙眼一瞬不眨地看著他,明亮的眼睛,在眼睛中幾乎有整個世界的旖旎秘密,倒映著白塔之上的埃德溫。

……還沒有很好地告彆。

擁抱和親吻遠遠不夠,他還想再觸碰他柔軟的頭發。

戀人的嘴唇上就像塗有蜜糖,想象時先是發甜,然後苦澀漫上唇齒。不該如此,太過於倉促,他還想和他一起做太多事情。他還有沒送出去的禮物,沒許完的願望,沒到過的約定好的地方。

埃德溫攥緊了手中的權杖。

他害怕再多看一眼他會舍不得死亡,一直在嘗試轉移目光。但他們的視線還是在空中相遇,此時天氣晴朗,陽光將對方視線中每一點細微的變化都投射在彼此的眼中。

僅僅是這次,兩個人的視線調轉,埃德溫的雙眼堅定果斷,他眼中的風暴要將自己燒成灰燼,而塔爾的眼中是一片茫然。

惡魔從未如此感受到一切不受控製,就連他的心跳都不受控製。

砰——砰——砰——

他僵在原地,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腳,也感受不到氣候的冷熱,全世界都在他的眼中忽然間黯然失色,隻剩下白塔上朝他勾起嘴角的埃德溫。

隻剩下他。

埃德溫從來沒有放棄過對野心的追求,但他寧可毀滅自己也要來救他;埃德溫早就為自己安排好死路,所以才如此果決地切斷了靈魂契約;埃德溫現在站在高台之上看向他,目光也變得柔軟,帶有懇求之意。

他希望他快點離開,又害怕看到他的背影。

埃德溫的靴子裡藏著一把匕首,這樣就算失去力量他也能夠殺死自己。

惡魔第一次在如此璀璨的靈魂麵前感到手足無措,甚至是束手無策。他僵硬著,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聖光籠罩著整個廣場,唯獨避開他,小心翼翼,就好像他是一個易碎品。聖光下他得以逃離,被聖光庇佑的是一隻惡魔。

“我還沒有許願,”

埃德溫慢慢地說,但聲音極其清晰地在塔爾的耳邊響起,

“你答應過我一個願望的。”

塔爾站在原地,他沒有立刻離開,埃德溫很高興自己最後還能和他說些什麼,但是時間不多了,他的力量有用儘的時候,或者神會完全熄滅他能夠使用的所有光芒。

他竭儘全力,透支生命,就像是蠟燭燃儘前散發出的最後一點迸發的光明。

所以主教沒等到惡魔回答就開始許願,像是迫不及待吹滅蠟燭的孩子:

“我想要你永遠也不被抓住,”

塔爾感到他的心臟沒來由地更加強烈地跳動起來,就好像要掙脫胸膛。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覆蓋住那顆心,視線牢牢地鎖在埃德溫身上,聽見他說,“然後,你要記住我,永遠也不能忘記我。”

惡魔的壽命很長,他現在才明白他絕對不滿足於僅僅在其中占據一個過客的位置。他現在才明白他不是將他當成一個珍貴的財寶來看待,塔爾可以不屬於他,這就是陪伴的意義,否則他不會一次次許願。

但是,他不滿足於此。

永遠記住我。在你走過那些我永遠無法見到的奇特景象時,你要想起我。在你和新相識的人對話時,你要想起我;在你自由地漫步在巨龍山脊的流星之下時,絕對不許忘記一個人類曾經和你做過約定。

永遠記住我,不要擁抱另外一人,親吻另外一人;哪怕擁抱另外一人,親吻另外一人。

這不是一個願望,這簡直是一個詛咒。

可是塔爾站在原地,他覺得腳下發燙,他不想要再站在原地,哪怕一秒鐘也不想。

他第一次感受到一顆心受到如此強烈的震動,整個世界都在他眼前融化,那些痛苦的、不安的記憶被蒸發成了晶瑩的露滴,懸掛在埃德溫的眼睛裡。

惡魔張了張嘴,卻隻發出模糊的氣音,可是埃德溫知道他要問什麼,主教用手中的權杖撐住身體,他開始變得虛弱,所以用胸膛靠著白塔的護欄,將半個身體都俯向廣場純白色的大理石。

他假裝什麼事也沒有,可眼中的淚水卻幾乎要滴落。塔爾忍不住攤開手掌,不切實際地希望著淚水像是剔透的水晶那樣掉落在他的手心,供他珍藏。

埃德溫低聲說,

“我來這裡,是因為你比一切都重要。塔爾,你問過我很多次我想要什麼,最後聽一個將死之人的發言吧,我愛你,勝過其他東西;其次是我的全部野心。”

他沒有放棄任何東西,卻調換了順序。

“答應我。”

主教的目光期許著,他高高在上,立於白塔之巔。這就是他為自己選好的結局,也是他早早許下的願望。他如此迫切地祈求兌現,就像是十幾年前攥著手中的獎章貪婪地注視著一個擁抱那樣。

一滴晶瑩的液體從半空中墜落,飛速地,無聲地,神伸出手接住眼淚,他的手心並沒有因為那麼小的水而潮濕,可他卻覺得他的心潮濕。

神的心是亙古不變的冰冷,猶如覆蓋著無儘冰霜的雪原,而這顆心此時確鑿無疑地微微一動。

不是惡魔的心,是黑暗神塔克修斯的心。

“我答應你,”

他聽見自己說,而埃德溫寬慰地笑了。

他用最後的力量將無儘的光輝籠罩住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忽略心臟處傳來的一陣陣刺痛,還有甚至無法合攏的手指,僅僅是勉力握住權杖。

聖光極力讓自己變得溫柔無害,輕輕地觸碰著惡魔的後背,為他指引出一條離開的道路。

惡魔那樣聰明和狡猾,他離開後會像是一滴水彙入海洋,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

透支的影響馬上就要徹底地碾碎他,埃德溫開始覺得自己的骨頭像是被折斷那樣疼痛,他極力地借助撐在胸口的欄杆支撐起自己,貪婪地最後向塔爾投去目光。

有那麼一瞬間他多麼嫉妒聖光還能輕輕繞過他的後背,而自己再也不能和惡魔距離這樣近的位置了。

又過了兩秒鐘,他開始有一點焦慮和恐慌。

塔爾依舊站在原地,那雙寶石般的紅眼睛一瞬不眨地看著他。惡魔最懂得趨利避害,他應該知道自己此時必須要離開。小小的拖延無傷大雅,埃德溫還能榨乾他的最後一絲力氣。

但是,求你,他在心中無聲地呼喊,已經無法將它轉化為足夠讓塔爾聽見的語言:求你,快走。

惡魔走出了桎梏。

惡魔毫不費力地離開桎梏,腳步輕快,沒有任何束縛。他就該是這副模樣,永遠自由,自由地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他真好看。

主教忍不住鬆開握緊權杖的手,現在這對他來說已經毫無作用。他用雙手撐著白塔的圍欄,就像是一隻即將墜落的鴿子那樣向下看,但他的目光卻貪婪如鷹。

再多看一眼也好。再將愛人石榴紅色的眼睛收在目光中哪怕一秒鐘。

因為他沒有想到那一天早晨的擁抱是最後一個擁抱,所有如今想起來覺得還是太遺憾了。太遺憾了,太痛苦了,如果有機會,他絕對不想要到此為止。

雖然他知道這願望不切實際,而且於現實無益。

恐懼的感覺突如其來,燒灼著埃德溫的心臟,他太專注於最後將塔爾的樣子刻在眼中,卻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這一幕中有一個不和諧的地方。

……那不是正確的方向。

塔爾行進的方向並非遠離他,遠離教廷的方向。

他朝自己走了一步,隨後又是一步。

埃德溫已經將匕首拔出了靴子,不過他估計自己會在將刀刃刺進胸口之前因為光明之力的反噬而死去。他儘力地維持著屏障,屏障平靜而明亮地發著光。

他搖搖晃晃地撐起身子,伸出手向著背朝自己的方向指著。但是塔爾就像是將他的指示視之於無物,惡魔的步子越來越快,他黑色的靴子踏在地上,發出輕微但乾脆的敲擊聲。

他並非無視自己的目光。埃德溫用懇求的目光看向塔爾,而惡魔則對他投去安撫的視線。

問題是情況無法更好,埃德溫害怕錯過最好的答案,他知道惡魔在靠近自己,這個目的使他覺得甘美,同時又苦的像黑鹽。主教儘最大努力搖頭,他原先計算好了如何支配力量,此時卻覺得還遠遠不夠。

他再次竭儘全力,人類的身體是有極限的,但在接近極限的地方,埃德溫一次次地榨空自己的骨髓,還有心跳。

快走。

他的力量馬上就要流失,或許無法壓製住廣場上的所有人,包括教廷聖殿騎士的全部隊伍,不得不說,埃德溫現在做的事情就像是一個奇跡。然而惡魔依舊朝他走來。

埃德溫忍不住閉了一下眼睛。

他把閉眼當作休息和蓄力。他決定在睜開眼睛的時候將自己完全燃儘,若他死去,惡魔也不會再靠近。他要塔爾好好的,帶著他的諾言活下去。

但是他還沒有睜開眼睛,皮膚處卻忽然傳來了柔軟溫暖的觸感,空氣中的氣味是馥鬱的玫瑰香氣,柔軟的發絲不安分地在他的脖頸處輕輕摩擦,他被一雙有力的手圈入了懷抱之中。

而他在第一秒鐘就猜到了這個擁抱的名字,隻是還難以置信。

“什……”

就是這一瞬間的詫異讓他忘記了燃燒自己的願望,在那一刻他終於感到無可挽回,全身乏力地向後倒去,懷疑現在所感受的一切是不是臨死前的幻覺,他的脊背馬上就要碰撞到白塔堅硬冰冷的地板。

他被接住了。

“塔爾……”他喃喃道,感到頭暈目眩。隨後恐懼又攝取了他的心智,

“你應該走的……我還能想辦法,廣場上的人一時半會沒法動彈,現在放開我離開。可能還來的及。一定還來得及。”

埃德溫近乎慌張地要將塔爾推開,完全無暇考慮他是如何在一瞬間來到白塔之上。

“彆擔心。”

惡魔的聲音甜蜜,就像是最醇正的酒釀。他湊過來親他的脖頸,眼中的明亮簡直能迷惑人心那般,埃德溫一時間忘記了反抗,就那樣任由他親吻,像是被玫瑰包圍。

他真是漂亮,埃德溫灰色的眼睛倒映出塔爾的樣子,主教伸出手去觸碰他,他沒有躲開。

他沒有躲開。埃德溫聽見廣場上終於響起了一點雜音,被迷惑的心終於又回歸原點,埃德溫抬起眼眸,淺灰色的眼睛在一瞬間開始思考所有的路徑,可是此時已經沒有任何辦法——

是這樣嗎?

黑色的霧氣不知從什麼地方綿延而上,蔓延在整個廣場,在他們身邊。

主教用餘光看見原先恢複一點力氣的神殿騎士和神官們重新被湮沒在黑霧之中,若隱若現下,他們又搖搖晃晃,重新倒在了地上,猶如沉默的木偶,閉上了眼睛。

黑霧無窮無儘,無休無止,在他們身邊盤旋,埃德溫知道,這種程度的力量一定來自於一個完全無法想象的存在,不同於他方才竭儘全力覆蓋住廣場,黑霧的主人似乎隻是漫不經心地輕擲了他的力量。

他緊緊地攥住惡魔的手臂,眼前的情況失去了控製,埃德溫隻知道他必須保護好塔爾,他警惕地看著四周,生怕黑霧觸及到塔爾的身上。

但是……

埃德溫注視著眼前的一幕,大腦飛速思考,卻無法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惡魔任由他倚靠著自己,像是得到了什麼珍視之物般用半邊手臂抱住他,他倒在惡魔的懷裡,而黑霧完全繞開他而行,就像是有什麼看不見的屏障那樣。

最重要的是,塔爾的另一隻手輕輕地向前伸著,指尖之上,就像是一滴墨珠般的什麼東西旋轉著,周圍的空氣觸碰到墨珠,被拉扯為颶風,裹挾著深黑的霧氣而去。

所有的黑霧僅僅隻有一個源頭,就像是颶風中心的風眼,那龐大的、恐怖的、無邊無際的力量,全部出之於惡魔的指尖。

恍惚之中,埃德溫還沒來得及弄明白一切,卻忽然有了一個不切實際的猜想:

黑霧繞開他而行,

——就像是他控製聖光小心翼翼地繞開惡魔的身影。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