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永不滿足(1 / 2)

惡魔被囚禁在銀色的牢籠中,牢籠在神的旨意下鍛造,堅固不能摧毀。

他孤身一人,臉上帶著漠然而漫不經心的表情,就像是沒有什麼能夠讓他留戀。他看上去非常孤獨,但並沒有等待任何人,也沒有懷抱希望。

太相似了。塔克修斯想,他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這副場景,以為自己能從這場景中掙脫。但是神官來去時紛雜的腳步聲,教會龐大而透下陰影的建築物,還有宣判罪行的廣場。

他仿佛身處一麵鏡子中,伸出手指觸碰鏡中的自己。神的身影和惡魔的重疊在一起。

就算是過了千年也沒有任何改變。神明想,可是這次,他沒有在外麵留下召喚自己的卷軸。兩次被殺死的惡魔絕對沒有再次重返世間的可能。

神官已經下了斷罪書,聖殿騎士朝他走過來,火刑架上濃煙滾滾,直到某一刻,人群本來維持的協調忽然被打破,就好像譜麵突然出現了錯誤的音符。

隨著人群的喧嘩,惡魔抬起眼睛,看見了——

埃德溫在白塔上俯身向下望,明亮剔透的紅色映照著那雙鉛灰色的眼睛,他們的視線在半空中輕輕相撞。

主教看向他,以及他眼中的錯愕,他像是往常那樣朝惡魔安撫般地笑了笑,仿佛他正在處理的依然是某件對他來說遊刃有餘的問題。

他不該出現在這裡,不論是什麼原因。陽光照耀在他教袍金色的絲線上,亮晶晶如黃寶石。白塔,教會最聖潔的地方之一,埃德溫曾經在此處布道,從這裡往下看,燒死惡魔的廣場完全收至眼中。

人們開始騷動,而教會的神官則意識到了某些更加不妙的東西。聖殿騎士們猶豫著是否繼續進行儀式,抑或是在此之前先等待主教大人走下白塔。

……他不會走下白塔。

由於位置的特殊性,埃德溫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清晰地傳進廣場上所有人的耳朵中。他開始說話,語調平靜,隻有熟悉的人才能意識到他極力地克製自己語調中的顫抖,他的第一句話就引起了不少的騷動:

“我是一個有罪的人。”他這樣做下斷言。

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塔爾站在牢籠之中,透過閃閃發光的銀柵欄看他,他難道不知道教廷的大主教逾越禮製出現在這個場合意味著什麼嗎,說出去的話無法收回,第一句話就無異於自毀。現在結束或許還來得及。

主教的胸膛中仍舊燃燒著能夠把他燒儘的貪婪的火焰,他清楚應該怎麼選擇,從童年開始就決定了向上攀登的願望,到現在為止都在拚命努力。

都走到這一步了,塔爾想,然後呢——

然後,他站在白塔的高處,緊緊攥著手中的權杖,和他過往的每一次傳道那樣:

“我不該來到這裡,”

埃德溫說,“但是你們看,我心甘情願地來到這裡,就算迎來我的終焉,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就算再有一千次,我也會做這個選擇。”

他的聲音從顫抖逐漸走向平靜,他還沒有說他來的目的,在呼吸的間隙他短促地笑了笑,看著聖殿騎士和他手下的神官遲疑地站在原地,很可惜他們沒能把握報信的時機,這也儘在主教的預料之中。

人群因為太過於震驚鴉雀無聲,“我來這裡是為了救一個惡魔。”

就算是最遲鈍的人也反應過來埃德溫要做大逆不道的事情,聖殿騎士拔出武器,他們迅速地向著白塔的大門湧去,而神官則驚詫地瞪著眼睛,試圖借助魔法來進行攻擊,至少觸及他們主教大人的袍角;

人群中有人尖叫,似乎想要逃離,並在外界像個炸彈那樣將可怕的新聞傳遞出去。

埃德溫低下眼睛漠然地看著人群,他用手心感受手中權杖凹凸不平的花紋,隨後輕輕向下用力。金色的權杖敲在地上,隨即亮起,像是一枚太陽,在一瞬間席卷了整個廣場。

他對光明魔法的掌握爐火純青。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清楚他們的主教有著驚人的天賦,有一部分知道他為此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但是所有人在看到如此純粹美麗的聖光從埃德溫的權杖中迸發出來時,還是被這情景攝住心魄,近乎要忘掉呼吸。

惡魔站在窄小的牢籠裡,而牢籠就像是被扼住咽喉的獸類一樣掙紮起來,雕刻著神諭咒文的欄杆融化,白銀滾燙地流淌在地上,發出吱呀的怪聲和金屬融化時散溢而出的輕微異味。

主教在用光明魔法拯救一個魔鬼。

在場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們的眼睛。

塔爾看著聖騎士衝過來,像是喘著粗氣的牛,試圖阻止他逃竄出牢籠,他們的劍尖閃閃發光;已經有教士來到了白色的門前,舉起手中被神賜福過的禮器——

金屬墜地的哐當聲響起,像是在奏樂。

聖殿騎士們被聖光死死地壓住脊梁,武器從失去力氣的雙手中脫出;而資曆較淺的神官甚至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那光芒明亮到足以吞噬天地,使他們不敢抬頭。

場上最富有經驗的正是那位給塔爾斷罪的神官,他堅持的久一些,以至於能夠大聲地向埃德溫呼號,聲音狂暴,猶如雷霆:

“光明神的叛徒!神會摧毀你,就像你摧毀我們一樣,你難道不害怕來自天國的怒火嗎?假如你現在停手……”

他不能再說話,因為屬於他神明賜下的力量在他們的主教手上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徹底地發揮力量,埃德溫顯然覺得很有意思地笑了笑:

“請不要稱呼我為叛徒,”

他的聲音仍舊有那種奇異的魔力,卻被這個傲慢之人用來說些截然不同的話語,

“我從未信仰過光明。為這個念頭我褻瀆了神明,並將永無悔過之意。”

*

如果一個人身居教廷高位,不是為了信仰,那麼一定是為了權力。

如果一個人寧可放棄權力,放棄信仰,那他一定像個傻瓜一樣選擇了愛情,相信虛無縹緲的愛情能夠充當麵包,僅僅依靠愛情就能生活。

現在惡魔可以離開了。

塔爾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追逐著埃德溫的眼睛,而主教終於坦然地在發表完這一番足以毀掉他的話語後,重新看向他。

埃德溫灰色的眼珠微微轉動,帶起無數颶風的殘痕,然而颶風的風眼依舊是留給塔爾的,就像是聖光沒有一絲一毫觸及到惡魔的皮膚,而是溫順地避開了他。

一個完全自由的惡魔。

圈住他的牢籠隻剩下殘缺的光禿禿的柱子,一大塊銀色的缺口。現在沒有人能夠說話,除了塔爾。

惡魔頭發柔軟,溫馴地垂在肩頭上。埃德溫無意識地動了動手指,他太想要再摸一摸他的頭發了。

但是,他看著惡魔的眼神,那雙明亮又沉重的石榴紅色雙眸,就好像親手觸碰到這塊厚重的寶石那樣,他明白惡魔已經猜到了他的決定。

他避開塔爾的目光,卻聽見他的聲音,有一點嘶啞,但音色仍舊漂亮:

“你沒有給自己留餘地。”

塔爾說,“你不打算和我一起走,對不對?”

埃德溫避開塔爾的目光,他看向廣場上其他的人。

聖光死死地壓著所有人的脊梁,場上的人們眼神驚悸,在那些慌亂且認為他不可理喻的眼神中,虔誠的人認為他褻瀆了神明,而其他的人——那些追逐權勢,猶如無休無止盤旋之飛蛾的那些人對此感到錯愕,則是認為他完全被愛情衝昏了頭腦,將手中的一切輕而易舉地拋棄掉,就像是拋棄毫無價值的泥沙。

……如泥沙一般。

埃德溫永遠不會這麼想,純粹的野心構築了他活著的價值。他追逐的所有東西不可能是一瞬即逝的煙火,就算是此時此刻,他觸摸自己跳動的脈搏,依舊能感受到對於權勢的渴求流遍他的血管。

放棄這個,或者放棄那個。

人類的力量是有極限的,而世界上的大多數事物都要求你二中擇一。但是,當主教感受著自己的力量就像潮水撞上沙灘那樣,無休無止地在光明魔法璀璨的光芒中流逝,卻笑了起來。

那是一個傲慢的笑容,他俯瞰著腳下的人,站在教廷的白塔上,身著大主教的教袍。

無論你怎麼選,都是對另外一方的辜負,是沒有勇氣去麵對。

放棄塔爾,他將成為一個空殼,永受詛咒。

放棄權勢,他就拋棄了真正的自己。二十年來拚命努力,飛蛾撲火,不是為了在這個時候將一切儘數否定。

他一度開始思考應該放棄什麼,留下什麼,是應該將惡魔的生命置之度外,死死地攥住教皇的冠冕;還是要放棄一切權勢失去力量,和惡魔一起走在逃亡的路上。

他痛苦的原因是他做不到將兩者都留在手上。

……但是。

直到現在,埃德溫才終於找到了答案。

如果做不到,你就不再是你了。

埃德溫在做下決定之前,再次想起酒館中塔爾告訴他的解題之法。塔爾說,你不要做選擇,一個足夠貪婪的野心家不會讓選項桎梏他,不會讓對“人類”或者“教皇”的任何身份教會他怎麼做,要貪心,放棄任何東西,你都不再是你。

塔爾說的對,他應該要更貪心,要永不滿足。他的生命中不應該做任何讓自己後悔的決定,否則就是不徹底,那又怎麼對得起他飛蛾撲火般過去的二十年?

金色的光芒鍍在塔爾的瞳仁上,讓他的目光看上去就像是金紅色。

惡魔緊緊地走上前一步,柵欄在不可思議的力量中嘶嘶融化,他再清楚不過,埃德溫此時不是在使用魔法,而是在透支生命。

多好看的眼睛。

埃德溫想,我要救他,我不放棄他。就像是塔爾一次次將他從行將破碎的泥沼中拉出來那樣,他絕對不會拋下他不管,這念頭在他心頭灼燒如玫瑰。

他的所有過去也像是在火焰中焚燒,火焰滾燙地炙烤著他,擺脫過去,身居高位,權杖和荊棘王冠,這些都是構成他的一部分,他無法拋棄自己的過去,也絕對沒有流浪者的性情,埃德溫不能接受失去力量的自己,所以……

他的生命有意義,死亡也將會有意義。

*

死在此處的人並非無名無姓。

“我知道在後世你們會怎麼提起我的名字,”

埃德溫簡直是傲慢地對著白塔之下的所有人微笑,他手中的權杖散發出有史以來最耀眼的光芒,所有人必須匍匐於他的腳下。

教會沒有來得及摘下他的冠冕,從此以後也不能夠,毀滅自己,這是一個迷人的選擇,他死時擁有的一切,沒有人能夠剝奪。

“我站在你們無法企及的位置同你們說話,與此同時皇帝來到教廷,今天本應認定我作為教皇唯一繼承人的正當地位。我從瓦丁區的無名教廷走出來,生來沒有名字,背負血脈的詛咒,但你們不會有人走的向我一樣高,做的像我一樣好。”

你瞧。他灰色的眼睛裡搖曳著瘋狂的颶風。他幾乎真的為此感到高興。

“就算我死後,教廷也會在我留下的陰影下繼續運行。”

主教的眼中有著瘋狂的某些東西,或許是因為壓抑太久,又或許從來不曾被壓抑,

“就算你們拚命想要忘記我,也不得不繼續順著我鋪設好的道路前行。就算你們想要剝奪我的冠冕,也必須要記住,你們無法剝奪一個死者的任何東西。就算你們劃掉書頁上所有的文字,也無法擺脫曆史留下的聲音,永遠不能。”

“請讚頌我的名字吧,”

埃德溫最後俯瞰著所有人,像是螻蟻一般,他伸出手臂,就像是在聖禮結束後每一次地為信徒們祈福那樣做出姿態,就像是他每一次歌頌光明神的神跡前做出的姿態,但這次他僅僅隻是在為自己說話,

“讚頌我的名字,恐懼我的名字,充滿敬畏地談到我的名字。在我的生命中,沒有任何後悔的地方,沒有任何放棄的東西,記住我最後的位置——光明教廷第九十七任大主教。”

這就是他,從來不擇手段,不留餘地,不放棄任何東西——或者毀滅。放棄是懦弱之人才會做的勾當,塔爾在酒館蜂蜜色的燈光下勾起嘴角向他舉杯:

“我生氣是因為你不夠貪心。”

他不會選擇權勢而放棄所愛。

他此時如此滿足,他此前從未想過保護自己所愛的人是這樣徹底地讓他感受到自己活著,這種確確實實活著的滋味,隻需要體驗一瞬,便幾乎足以令人心生寬慰地走向死亡。

他是如此堅定地、虔誠地愛著他。而且就是這麼巧,他能夠保護他。

埃德溫幻想過和惡魔一同逃亡。但若是失去所有權勢,一無所有,他也不會容許自己繼續苟活在世上。

有些人或許會覺得他的選擇象征著兩者都失去。惡魔不再屬於他,從此重新在這個世界上旅行;而他將冠冕帶進冰冷的墓碑,放棄了就差一步就能得到的最高點。

可他難得地覺得自己兩者都沒有放棄。

他將要死去。

名字被永遠釘在教廷的恥辱柱上,後世的將人稱呼他為徹頭徹尾的叛徒和狂妄之人,但就算這樣,人們也或許會敬畏地低語著他名字的前銜:光明神教的大主教。

至死仍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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