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禱結束後,埃德溫獨自走回白塔上的房間。
他的腳步很輕,就好像害怕驚動什麼,主教一級級數著台階的數量,直到他意識到沒有台階再走,他站在了那扇門前。
門口的防禦法陣並沒有撤掉,或許是因為他花了很多功夫所以撤掉浪費,或許是因為他現在不能夠觸碰所有和塔爾有關的東西。
埃德溫垂著眼睛,他安靜地關上房間的門,有意避開所有一切——太多能讓他想起什麼的存在了,塔爾總是坐在書桌邊上,雙腿懸空;塔爾在床上伸手觸碰他,眼睛明亮如寶石;塔爾藏在衣櫃裡,後來衣服都有散不掉的玫瑰味。他低下視線,又看見那塊地毯。
有很多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地毯是他們認識不久時換的,因為房間裡恰好有具屍體,而埃德溫正在嘗試和新室友至少保持良好聯係。他們一起挑了顏色,埃德溫覺得顏色太亮了,而塔爾覺得還是有點暗,但最後惡魔勉強表示了同意。
適應新地毯花了一些時間,適應惡魔留在身邊比那還要久。
而失去的代價比它們都高。
埃德溫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他點亮了房間的燈,燈光將所有的一切都映照在眼前,在塔爾來到這裡之前,主教一個人住這個房間,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是現在它顯得又大又空曠,猶如空洞的墓床,其中擺滿了隨葬的物品。
就連物品也是有壽命的。
玫瑰花凋謝了。埃德溫看見了玫瑰,這朵玫瑰一點點從盛放走向凋零,沒有惡魔,就沒有人來維係它的鮮活,它現在完全枯萎,即將開始腐爛,根莖已經發黑,花瓣掉落了一半。
主教知道自己應該將它扔掉,或許換一朵,但他始終沒有這麼做。
……這一天是失去塔爾的第五天。
教會的審訊儀式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惡魔將要受到審判,這並不是一個困難的過程,若不是發現的位置特殊,處置一隻低階惡魔實在沒必要像這樣大動乾戈。
不過,就算這樣,結局也已經寫定,塔爾預計在流程進行的第七天被處死,眾目睽睽之下,就在教廷的廣場上,那裡有著燒死邪惡生物的牢籠。
他儘了最大的努力,但時間還是太短了。
情況很敏感,教廷裡出現了一隻惡魔,這個消息被迅速地放了出去。人們對此感到驚奇,充滿關心,就算惡魔本身並沒有威脅也一樣,教會必須妥善處置這個情況。
若他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就不能夠插手過多。權力有時會變成枷鎖,似乎有另外一股勢力,這股勢力對他並無惡意,針對的僅僅是惡魔而已,下定決心要將塔爾隔絕起來,然後殺死。
時間太短了。
埃德溫不相信有什麼事情是絕對做不到的。他沒有一刻放棄,儘可能利用手中的勢力來尋找解局的方法,直到這一天的深夜。燭火在他身邊跳動著,他從書頁中抬起頭,覺得頭腦昏沉,但尖銳的思考的疼痛讓他無法做出任何決定,也無法得到休息。
主教下意識喊了一聲“塔爾”。
就像是玻璃終於破碎,埃德溫淺灰色的瞳孔忽然被惶恐和迷茫填滿,他感到巨大的不詳爬上脊梁,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響。從遠處看,主教仍舊坐在椅子上,隻是似乎疲憊了,所以很緩慢地垂下了頭。
他知道一切不可能被挽回。
如果說之前還能一直回避這個問題,那麼現在是時候做下決定了。
你要救他,還是要放棄他?你甘心把這麼多年追逐的權勢隻當作是塵埃,還是遵從每一個偉大掌權人的道路,把犧牲作為自己走向高位的最後一步?
念頭是顫抖著的,埃德溫想起塔爾在酒館眨了眨眼睛,遞給他蜂蜜酒,告訴他“你不夠貪心”。那時候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什麼都能做到,可以將所有東西牢牢攥在掌心。
但是,世界並不是如此運行,你總是隻能一中擇一。
他必須認清,人類的能力是有極限的。
那一霎那,所有被壓抑的情緒都像是潮水一樣湧入,埃德溫幾乎溺死在情緒構成的深海中。他雙手撐在桌上,臉低低的,和落在桌麵上的影子融為一體。
但他的頭腦仍舊鋒利而一刻不停地思考著,違背他本人的意願,在這種時候仍舊做理性的決定。
放棄他吧。
你不能被毀掉。
放棄惡魔,不會有任何阻礙。他知曉解除契約的方法,就算不用,惡魔的死亡並不是他直接導致,他或許也能瞞下契約造成的傷勢。聖殿騎士告訴他惡魔並沒有招供任何話語,所以塔爾顯然不打算把一切都說出來——
他知道這個念頭是如此鋒利地割裂了他的心臟,但他此時隻能選擇忽略它繼續想下去。
他不可能放棄現在手中的一切,從童年就開始了,每走一步,埃德溫都會牢牢攥緊手中的一切。他走上至高點的道路由他一次次殘忍地摧毀彆人或者摧毀自己而構成。
他手上必須有刀刃,這樣才能讓他安心。
而背叛教廷毫無疑問會讓他失去一切,不僅僅是至高無上的權勢和聲名,還有他所有的力量,因為這力量由光明神藉由信仰提供,收走它輕而易舉。
他將會聲名狼藉、一無所有,就算僥幸能夠免於死亡,也將踏上顛沛的逃亡之路。
詩人讚頌愛情,認為在愛情的黃金麵前,權力就像是塵土一樣。但詩人從未擁有過權力。
對於埃德溫來說,野心是組成他的骨骼和血肉,血淋淋地攤開在他麵前。抽去他大主教的地位,就像是抽去他的肋骨,他無法在那種前提下繼續活著。
“我……”埃德溫讓自己冷酷起來,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決定,隻剩下最後一天了,“我應該放棄他。”
一邊是低階惡魔,一邊是尊崇無上的教皇之位。這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主教這樣告訴自己,他伸手觸摸自己的眼睛,沒有淚水,就像一口乾涸的井。犧牲和死亡在井底黑黝黝地看著他,他徒勞地張開手指想要接住眼淚,然而手中空空如也。
蠟燭燒到了最後,發出了劈裡啪啦的聲音,燭火倏忽一閃,室內陷入昏暗,外麵的光被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儘數遮擋,這使得房間裡的所有東西再度被蒙上了朦朧的陰影。
“塔爾。”
埃德溫喃喃道,他又忍不住叫了惡魔的名字,甚至在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他知道這是錯的,既然已經做下了決定,就應該忘掉這個名字。
忘記。一想到這個念頭,他那雙已經張開的手忽然收緊,就像是想要捕獲些什麼。主教無法控製表情,直到他流露出一個輕蔑而嘲諷的笑容,這是他的靈魂在擯棄他自己,他張開嘴唇,微弱的氣流從唇齒間流淌出來,他輕聲念著,一遍又一遍,又像哭又像笑,
“塔爾,塔爾,塔爾,塔爾。”
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微不可聞,近乎氣音般出現了不同的音符,“……我的塔爾。”
*
塔爾從近乎刺眼的明亮中睜開眼睛。
教廷按理來說不會對捕獲的惡魔用刑,當然,不包括最後的火刑,還有無時不刻不投射在身上的聖光。聖光既能消減邪惡生物的力量,又能讓他們皮膚刺痛難忍。
為了凸顯出救贖的得之不易,諾亞特意要求聖騎士長同時點燃兩根聖燭,這會使得惡魔被迫承受雙倍的折磨。
他身上的束縛都帶有尖銳的棘刺,那本來是被用來束縛更加高階惡魔的道具,能夠深深紮入惡魔的血管,將神聖之力注入其中。
反正是聖子的一點小要求,騎士長毫不猶豫地照辦。諾亞看著他,用柔軟的眼神和捂住嘴的笑意,這就使他感到暈乎乎的。他已經失去了判斷是非的能力,全然淪為了美貌之下的傀儡。
諾亞說想要來探望這位特殊的囚徒,還特意要求騎士長不要在惡魔麵前提起他在此事中扮演的任何角色。年輕氣盛的騎士當然提不出半點意見,隻是害怕這低劣的惡魔對聖子出言不遜,所以特意加重了刑具的等級。
他點了三根蠟燭,這樣惡魔就會在純粹的光輝下痛苦不堪,失去反抗的力氣,甚至虛弱到無法開口說話。效果也令他滿意。
當諾亞獨自走近關押惡魔的囚室時,惡魔低著頭,純黑色的發絲蓋住麵容,露出的皮膚蒼白,被拘束用的鎖鏈牢牢壓製在座位上。聽見動靜,他並沒有抬頭。
這讓聖子在一開場就有點尷尬。好在他對這種情況還是做過準備,
“你還好嗎?”
他親切地說,“我……覺得你現在情況不太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我可以幫助你。”
諾亞慢慢地走近,直到他感受到惡魔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於是落落大方地朝他一笑,當著他的麵熄滅了時刻折磨他的那兩根蠟燭,還剩下一根,暫時不能演的太過分。惡魔似乎稍微掙紮了一下,力氣終於恢複到他的身上,但還遠遠不夠。
“你還難受嗎?”
起了效果。諾亞感到對方的表情從充滿敵意變成了帶有一點困惑,這是他的良機,他慢慢地走過去,語調刻意柔軟又單純,他將那張有著萬人迷光環的臉完全呈現在了對方的眼前:
“我的名字是諾亞,我沒有惡意,隻是想要幫助你。”
“為什麼……”
惡魔聲音嘶啞,看上去受了不少折磨。少年的到來給了他短暫喘息的機會,諾亞想知道自己此時像不像一個降臨的天使,那是他想要的效果,
“我覺得你不是一個壞人,”諾亞把台詞背的諳熟,“所以我相信你。沒有人會來救你,你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彆人的信任,但那不是你的錯,我會——”
塔爾勉強掛上了一個笑容,充滿嘲諷意義:
“救我?”他說,“一個馬上就要在火刑架上死去的惡魔。我甚至不認識你。”
聖子露出了受傷的表情。
“我見過你,在很久以前就見過。”
這是一個小小的賭注。不過,惡魔到處遊曆了那麼多時候和地點,大概記不清楚他所遇見的每一個人,而聖子恰巧名義上在四處遊曆。諾亞看著沉默下去的惡魔,心中暗喜。
“你說你最後會怎麼樣?”
果然,他的賭注押對了。
諾亞咬著嘴唇,假裝自己也很不安,但是又鼓足了勇氣:
“就算所有人都放棄你,我一定會救你出來,讓你活下來的。”
十分完美,他幾乎想在心裡為自己鼓掌。所有的流程都和他預想中一樣,惡魔最開始充滿警惕,但自己這番發言在他最糟糕的境遇下一定深入人心。就算惡魔現在暫時沒有表現出來,隻要再逼一逼,直到最後,就能夠高高在上地出場拯救他了。
然後,在最絕望的情況下救贖一個人,再加上他的萬人迷光環以及黑暗神此時的狀態,攻略成功簡直手到擒來。
諾亞算了算時間。他不能待太久,也不能一次性讓惡魔放鬆太久,折磨和鐐銬才是通往劇情高潮的道路。很為難的樣子,他向惡魔解釋了自己能力的不足,承諾下次再來看他,隨後重新點起蠟燭。
他將會成為惡魔痛苦中唯一的慰藉。
也將成功把對方的愛意收入囊中。
很快了,他想,然後走出囚室。塔爾再一次被鐐銬和聖光死死壓製在原地。諾亞要讓他明白隻有自己的到來象征著拯救,自己的離開就象征著痛苦的被拋棄。
直到聖子的最後一步消失在神明視線之內。神臉上的所有表情悄無聲息地消失。
塔克修斯猩紅色的眼睛像是已經乾涸的血跡,內裡是漠然冷淡的,就像是蛇的瞳孔,有一種冷血動物毫不留情的捕獵情態。他知道此時諾亞剛走,還沒有人來監視。神明輕鬆地摘下了鎖鏈,聖光照射在他皮膚上,並不能夠對他造成實質上的傷害,就連感覺也幾乎沒有。
聖子的到來字字句句都是圖謀。
諾亞一遍遍強調惡魔的無人拯救,他的演技很好,這些話顯得不像台本,反而非常懇切。但聖子的到來卻總是起到相反的作用,讓塔克修斯回憶起他是神,並非真的是那個千年前的惡魔。
諾亞注視著他這副皮囊,絕對沒有把他當作一個低階惡魔看待。他看中是他背後的神力和命運,每一句話都試著讓他感激,還小心翼翼地控製著每次到來的甜頭,以便為他最後排練好的大戲出演一個溫順的角色,被救贖,然後瘋狂地愛上那個救贖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