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白色。
塔爾紅色的瞳孔如玻璃珠般稍微轉動了一下,於是牢房中的一切便儘收眼底。不得不說,教廷就算過了千年也沒什麼創意,這裡與其說是牢房,不如說是修士的苦修間,或者說這兩者根本沒有什麼可供區分的特性。
他的雙手被秘銀鍛造的鏈環鎖在身後,鏈環內部的尖刺深深地紮入了惡魔的皮膚。在視覺效果上簡直算得上驚心動魄,一部分深黑色的血液已經乾涸,另外一部分隨著他的動作還在新鮮地流淌而出,僅僅是看著就覺得痛的要命。
看守的人謹慎地盯著惡魔的一舉一動。
然而塔爾根本算是一動不動。從被抓捕開始,惡魔沒有對他們說任何一句話。他安靜地坐在室內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黑如濃墨的長發擋住麵孔,同時遮蔽了他的眼神。
他是否在想著些什麼褻瀆神明的詭計?抑或他正在思考怎樣掙脫不可能逃脫的牢籠?
……在垂落的發絲之下。
神明的眸色轉深,猩紅一點點漫上他的眼睛。身體上的疼痛對他來說微不足道,而他此時此刻正以一模一樣的姿勢坐在教廷的牢房之中,無法向外界傳遞一句話,被剝奪了反抗的力量——至少表麵如此,然後,命運走向深不可測的黑暗。
僅僅隻需要動動指尖,就能摧毀眼前的一切。
塔爾尖銳的指甲沒有一毫厘的顫動,這是一幕戲台,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帷幕還沒有拉開。而他所扮演的並非神明,絕非神明。
他所扮演的是惡魔嗎?
不,惡魔的麵目同樣是模糊的,故事僅僅需要一個被拯救者。
他想:真是沒有新意的劇本。
*
時間往回倒推幾個時辰,那時候薩塔還在門外徘徊。
但強大的魔鬼也拿主教費儘心思設置的法陣毫無辦法。於是他轉身離去,但在離去之前,他給另外什麼人傳達了一個訊號。惡魔清楚地竊聽到了一切,對於神來說毫不費力。
塔爾坐在門的這一頭,房間裡安靜又安全。
他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他猜到終究有這樣一天。遲滯的進度讓投身於光明神的聖子終於下定決心,針對塔克修斯的計劃重新啟動。好在惡魔此時弱小又一無所知,唯獨藏匿和逃跑的技術值得警惕。
還有將他像是一件珍寶那樣牢牢鎖住的埃德溫。
他猜到會有這一天,現在想想,今天確實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教會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慈善晚宴那一側,埃德溫會離開房間一段時間,比其他日子要長一些。
諾亞不蠢,他做了審慎的計劃,有絕對不會失手的理由。
惡魔擅長藏匿,但諾亞的係統能夠精準地定位他的所在,讓他絕對無法脫身。
惡魔實力欠缺,若是正麵迎擊,實力強大的聖殿騎士完全能夠能製服他。
還有最後的、最後的阻礙。
主教的實力高於神殿中所有人,他布置的防禦甚至能夠擋住勢不可當的魔鬼。惡魔在其中很安全,就像保存於封口匣中的珍珠。
但是……
埃德溫布置的法陣有一個致命的缺憾,那就是法陣以光明為本源。光明之力源於神從指縫漏下的恩典,而聖子向光明神撒嬌賣癡,討要寵愛,最終得到了神賜福的珠串,所有以光明力量為基礎的魔法在他手中,都將不堪一擊。
麵容絕美的聖子習慣在幕後蟄伏,這一次他依舊沒有親自動手。在他的手邊,聖殿的騎士長癡迷地注視著他,眼中滿是愛意,無論對方說什麼,恐怕都會毫不猶豫地去實行。
他穿著白銀般閃閃發亮的靴子,踏上了白塔的台階。
而塔爾提前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
就算很接近了,惡魔依舊坐在原地,出神地思索著些什麼。在他身旁,黑書急切地扇動著書頁,字跡紛紛亂亂,就像雪花一樣飄落,世界意識在提醒黑暗神做出正確的選擇——聖子終於將籌碼再度押在了年輕的惡魔身上,這意味著塔克修斯終於能完成他已經缺席很久的任務。
接近他,才有揭穿他,摧毀他的條件。
“你在擔心什麼?”
神明終於抬起猩紅色的眸子,睨了它一眼。他把玩著手中的紅寶石發帶,發帶剛剛從他柔軟的黑色長發中取下,今天早晨主教親手將它係上,
“我暫時沒打算毀約。聖子不是已經布置好了舞台嗎?就由我把帷幕揭開。”
黑書終於消停了一點。
神明有一點猶豫,有一點留戀,就算他嘴上並不承認,但這確實地表現在了他的行動上。他隱沒姓名踏入時間洪流,是為了解決氣運之子和係統的事情,現在沒有不抽身而去的理由。
所以世界意識不理解他此時的沉默,塔克修斯是神,神冷漠傲慢,高高在上,他知道自己此時應該做下什麼決定,否則就會暴露。
然後它確認性地排開濃墨重彩的顏色,
“他們待會將進入房間捕獲你,作為塔爾,你理應沒有反抗的能力。”
腳步聲接近於無,聖騎士注意不驚動他將要捕獲的魔鬼,但屋內的惡魔已經將一切清清楚楚地收入耳中。
他最後摩梭了一下紅寶石發帶,隨後將發帶藏在手中。這是神明的力量,所以不管諾亞準備的是什麼,都無法將它從塔爾身上搜出來。
然後,在世界意識做出反應之前,塔克修斯走向房間的門,就這樣輕易地踏過了那幾個防禦法陣,走到了外麵的走廊之中。惡魔微微側著頭,凝視著騎士將要到來的方向。
背後的房間裡傳來書頁的撲扇聲。
神明稍微勾了一下嘴角。他知道作為一隻對行動毫不知情的惡魔,一隻與主教訂立了秘密契約的惡魔,不應該提前離開房間,甚至沒有離開房間的能力。
但是——
埃德溫。
主教今天將要得到他苦苦盼望的一切,塔爾對毀掉這一切並無興趣,他知道對方為此付出了多少不可言說的艱辛與努力。
他應當得到這一切。
發現了主教房間裡馴養的惡魔,這聽起來能作為指控埃德溫的確鑿而不容置疑的證據。
所以神保護了他。
他解下了發帶,這樣就不會有人認出那塊明亮的紅寶石和前一段時間上供給埃德溫的寶石有多麼相似;他離開了主教的房間,僅僅是這樣可以很多種解釋,雖然冒著暴露的風險動用了神明的力量,但至少埃德溫在這件事上不會收獲無法洗清的嫌疑;他將會宣稱他和埃德溫並沒有聯係,如果有必要,或許切斷他們的契約。
他帶著縱容做了這些事情,刻意忽略了思考埃德溫發現他失蹤後會有怎樣的心情。
和人類相處的這些時日說到底隻是一場輕飄飄的夢境。神明容易感到厭煩,無數次試圖下定決心抽身而去,但不知為何,他總是一次次縱容自己留下的一點願望,哪怕這種願望微乎其微。
人類總是讓他心軟。在埃德溫向上攀升的路上充滿危險,他時常容易破碎,塔克修斯為自己的停留找到了理由。不過,他現在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一切,權勢將鑄就保護他的盔甲,牢牢地藏起野心家的心臟。
或許這是一個良機。
而埃德溫總是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
埃德溫走出房間時,一切情緒都被他硬生生地敲碎,揉進骨頭,在他的體內製造出血淋淋的傷口。但他沒有表情,比平常的他還要冷漠,世界上所有的情緒在他眼中也像是會化為塵埃。
直到走到白塔階梯的儘頭,他才抬起眼睛。
好在沒有人敢直視他的眼睛。
那雙灰色的眸子中有些無法觸碰的情緒,連埃德溫自己也不行,他隻是暫時將這些情緒擱置在一旁,假裝它們不需要得到處理。
他現在非常……
他很正常。和所有時候一樣,埃德溫走過一個轉角,教會肅穆的白色建築物投下巨大的陰影,陰影將他整個人浸在其中。他走過教廷的玫瑰花圃,紅色像是蔓延的火焰,刺痛了他的眼睛,在他眼中留下一點茫然。
他不自覺地攥緊了手,手指死死地陷進皮肉。
疼痛能夠給予他苦澀的清醒,他現在被巨大的矛盾撕裂了,矛盾的想法在他腦海中亂七八糟地湧動著。他需要清醒,清醒能夠給他能力去妥善地將事情一件件處理清楚,然後,事情可能會變好,或許這一切隻是一個誤會,一個可以解決的問題——
但是清醒同樣告訴他,就像是盤旋在頭頂的陰影。這是一種直覺,但並不含混,就像是鷹衝著一個方向衝下去,直到自己必將捉到兔子那樣的直接,有種理性主義的冷酷和分明。
這種直覺告訴他,一切都不會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