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深灰海霧(2 / 2)

他才剛剛出門不久,然後他忽然開始想到歸程。

這次房間裡沒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很正常,此時並非思考這一切的時候。沒有任何時候適合,但至少不是現在。埃德溫順著大聖堂右邊的通道向前走,石板明亮乾淨,幾乎一塵不染。路過的信徒看見他會恭順地低下頭顱,向他行禮。幾乎所有人都將敬畏他,因為他手中握的東西比任何人都多。

……但是沒有人在等他回去。埃德溫開始覺得自己或許病了,他現在又冷又熱,缺乏對外界的感知。塔爾總會給他泡一杯滾燙的茶葉,然後有點責怪地抱緊他。為了這個他每次都要拖上一會才用光明魔法治愈自己。

最後一個轉角。

眼前的建築物巍峨而莊嚴,象牙白的簷角閃閃發亮,雕有繁縟複雜的花紋。

埃德溫走到大門前,伸手敲了敲門,就像他曾經做過無數次那樣。

他聽到了一聲“請進”。

*在埃德溫大主教房間門前的走廊上發現了惡魔的蹤跡。

這個消息隨著惡魔的引頸受戮迅速地向上傳播,又因為太過於敏感而繞過了事件的主人公,直接遞交到了教皇麵前。

大概就在安其羅親王的死訊遞交上來後的一刻鐘。

那位銀發蒼蒼的老人凝視著前來傳信的人,沉默了很久,接踵而至的消息顯然讓這個已經決心儘可能遠離爭端的人感到不安。但他的身份讓他不可能置身事外,

“派人請大主教過來一趟。”

他最終這樣說,頭上的冠冕閃閃發亮,穩定非常。

所以就是現在。

教會陛下再一次謹慎地、毫無遺漏地打量著站在他麵前的繼承人。埃德溫身上挑不出什麼毛病,這個年輕人有著最無懈可擊的能力,或許他生來就注定成為一個非凡的領導者。當他抽取塔羅牌時,神分配給他的牌麵不是教皇,而是皇帝。

他灰色的雙眸簡直不像是人世間存在的任何材料所打造的。

在他處理教會事務時,這雙眼睛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在他麵前虔誠地低下馴順的頭顱,甚至還要敬畏地輕聲誇讚他的虔誠;而埃德溫能夠讓這雙眼睛顯得如此冷漠,無機質的瞳孔幾乎不會轉動。

這是教皇見過最好的偽裝。

他的敵人會說深灰色的濃霧下掩藏著無數把刀刃,全部都淌著淋漓的鮮血,被這樣的目光注視會使人感到不寒而栗。教皇很高興自己不曾直接與這種眼神對視,因為他對自己的勇氣缺乏信心。

在教皇的目光下,埃德溫隻是安靜地站立著。

至高無上的老人悄無聲息地讓歎息聲從自己的唇邊漏過,因為他意識到就算是此時此刻,眼前的年輕人都不曾露出破綻。他最終還是選擇表露自己的友好態度:

“埃德溫,我的孩子,請到我身邊來。”

這並不是他最屬意的繼承人,不過其他人選都在和主教的競爭中敗下陣來,教皇知道他並不是能做選擇的人。

埃德溫緘默地走近,但依舊保持著符合禮儀的距離。

這個世界上真有能夠接近他的存在嗎?

空氣幾乎凝滯住了,這次談話決定得倉促,似乎不合時宜。教皇在那一瞬間忽然覺得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何必專門進行提醒呢,主教是他所見過最聰明的人,他隻是一個不討喜的老人,所說的話並無創見,可以預料。

“我想你已經聽說了關於惡魔的事,”老人咳嗽著說,他近來身體越來越不如意。

“當然,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過錯,可能是意外,或者陷害。我的孩子,我想你無需擔心此事,光明神自會做出決斷。”

說到這裡幾乎就夠了。

教皇在想是否應該就此打住,隨後他就能要求侍奉他的神官為他捧上白毛巾和止咳的糖漿,總是咳嗽損傷了他的心力。但在這一次抬頭看向埃德溫時,老人萎縮的頭顱忽然直愣愣地停下了動作。

這是他唯一一次見到埃德溫流露出這樣的眼神。

不是痛苦,不是仇恨,而是迷茫。他的迷茫像是霧一樣輕,很快地從他的眼中掠過,除非像教皇那樣飽覽過無數人情緒的老人,否則不足以捕獲這種情緒。

怎麼可能——老人無法掩飾他的震驚。

埃德溫留意到了他的震驚,當然也清楚自己唯一一次情緒的疏漏被老人所窺探。他知道教皇已經有所懷疑,所以才來找他談話,所以他輕聲地、言簡意賅地說:

“那就是我的過錯。”

一瞬間,室內安靜得可怕。

就算是是針掉落在地上,聲音也將清晰可辨。教皇還沒有從震驚的餘韻中脫離出來,老人喃喃地說:

“天呐,神啊,神啊……”

隨後,他忽然繃緊了麵孔,那雙已經沉溺在衰老和日複一日中的眼睛重新亮起來,發出可怖的光芒,他死死地盯著埃德溫,說道:

“你清楚你要做些什麼。”

埃德溫沒有說話。不,他想要壓倒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氣勢,但主教陌生而鋒利的目光還是讓他敗下陣來。他知道他完全沒有看透主教,而埃德溫對他的了解已經足以將他製作成昆蟲學家的標本。

於是,教皇一下子放軟了語氣:

“消息已經放出去了,當然,輿論大部分偏向你,再加上惡魔並非捕獲在你的房間。但是你明白,安其羅那件事情之後,隻有傻子才會和魔鬼扯上關係,現在正是風口浪尖,為了教廷的門麵,我相信你知道什麼決定是正確的。”

老人開始絞儘腦汁思考能夠使用的知識,在他漫長的一生中,他也曾經曆幾次驚險刺激的場麵,啊,犧牲,永恒的犧牲——

“若你需要,”教皇壓低聲音,“我這裡有解除契約的秘術。”

他的聲音漸漸化為虛無,因為埃德溫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一個可悲的存在,或者一截行將腐朽的木頭。

主教垂下眼睛,他看著自己胸前銀質的紐扣,紐扣上雕飾著玫瑰花的紋樣:

“我已經知道了。”

這是一個保存了很久的秘密。從訂立契約的那一天開始,埃德溫就命令自己的人去探訪解除契約的方法。這是禁咒,但恰好他們遇到了一個活了數千年的精靈,於是第二個星期這個咒語就出現在了埃德溫的桌子上。

他自己都沒有想過會這麼快。

但更快的是他改變的心意。他那時還沒有動心,卻已經下意識想要讓惡魔留在身邊。

教皇終於鬆了一口氣。

埃德溫看上去遊刃有餘,果然,他這把老骨頭還是不該管這些閒事。主教完全能夠從這起最後的事件中抽身而去,就連惡魔也並沒有將他招供出來——當然,就算惡魔說了些什麼也無所謂,他本來就是邪惡卑賤的存在。

教會剛剛在和王室的競爭中取得了勝利,勝利是需要時間來填滿的,埃德溫這段時間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教廷隻剩下一個教皇的備選。

他會知道該怎麼做選擇。

疲憊一陣陣湧上教皇的肩頭,老人被無法抵擋的倦怠感擊碎了。他允許埃德溫離開,年輕的主教腳步輕捷而堅定,最後那一眼是深灰色的,深灰色足以掩蓋所有東西。

埃德溫推開門,走了出來。

然後他意識到自己應該回去。回到他的房間。房間冰冷而安靜,像是他生命中大部分時候看到的房間的樣子。

四下無人,教皇的門前靜悄悄的,他們的談話是秘密的,所以沒有人被允許靠近。

主教抬起手。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這個動作,但是動作讓他很熟悉。此時陽光正好,明媚耀眼的光芒鋪在地上,像是金子,所有的情緒都在陽光下無處躲藏。

指尖傳來柔軟潮濕的觸感。

埃德溫碰到了自己的眼睛,然後他意識到自己在流淚,大概是因為陽光太刺激了。所有的淚水沒有來得及流出眼眶,就被他的指尖接納,濕漉漉的痕跡。

這不算是徹底的流淚。他不是在哭。

他……

他想到惡魔從後麵覆蓋住他的眼睛,而他眼中濕漉漉的海霧曾經弄濕了塔爾的手。塔爾勾起嘴角告訴他,你在哭,你需要一個擁抱。這些想法讓他感到惶恐,他還沒來得及做決定,任何決定,卻像是已經做了決定。

而他終究要做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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