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付出代價的救贖。
諾亞隻要繼續磨下去,大概再花些時間就能拿下光明神。雖然這個時間比他當初預計時要長的多。所以此時聖子將目光轉向自己,放鬆了防備,並且迫切地希望在這一段時間之內就借助手段拿下黑暗神的心。
聖子認為一切進展順利。
而神輕柔而緩慢地笑了笑。
他靜靜地等待安排好的戲劇上演,等待那個時機。
他隻需要找到一個時機,一個出手時能夠帶給諾亞最大損失的時機。
*
愛讓你的靈魂煎熬,猶如烈火加身。愛讓你易受傷害。距離塔爾走上火刑架還有一十四個小時,埃德溫走進教廷的禮拜堂,表現恰如其分,沒有人認為他有情緒波動;
距離惡魔的生命被獻祭給光明還有十六個小時,王國勢力最大的貴族家族繼承人親自來到教廷拜訪主教,向新的掌權者獻上忠誠、合作與金錢;
還有九個小時,現在埃德溫的敵人紛紛失去希望,就算惡魔事件和埃德溫扯得上關係,他顯然也能夠獨善其身;
還有六個小時,夜已經深了,房間裡還有微弱的光。
晶瑩的燭淚從純白的蠟燭上滾落。
埃德溫用匕首劃開手臂,匕首瑩亮如雪,鮮血蜿蜒而下,落在早已失傳的文字上,綻開血色的花。傷口不深,但從內而外開始發燙,靈魂的一部分似乎也撕扯而出,隨著鮮血離開他的身體。
主教左手上的匕首哐當一聲砸落在地上,他用這隻空出來的手按住心臟,心跳清晰而空洞,他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容器,空著的杯子,這時他已經感受不到從靈魂深處建立的那道聯係,契約曾經將兩個生命連接在一起,直到文字被抹去,你不再被宣布對另外一個生命負責。
還有六個小時,也就是半個晚上。惡魔抬起眼睛。囚室永遠散發著恒定的光亮,因為聖燭時刻點亮。
光芒讓他想起埃德溫,但實際上不是這樣,是因為他知道連接他和主教的命運之線終於被剪斷。
終於。
塔爾的思緒就像是微不可察的歎氣,做下這個決定對埃德溫來說太晚了。
以他平常的狀態,他應該很快會意識到,及時止損才是聰明人的選擇。主教知道怎樣解除契約,塔爾從他灰色的眼睛中曾或多或少地讀出過這點;而聖子同樣會給主教提供退路,或許通過教皇,或許彆的什麼渠道。
他一直在等這個時候。
埃德溫有著塔克修斯所見到過的最明亮的靈魂,理應成就偉業。而每一個野心家成功的秘訣,萬古不變的真諦,就是犧牲。
他相信埃德溫不會選擇逃避,他必將直麵殘酷的選擇;他知道埃德溫不可能放棄權力,他的傲慢和自矜讓他不可能失去所有踏上逃亡之路;他明白埃德溫會不安,會猶豫,會痛苦,隻是,愛情,這個字眼還是太輕了。
他知道埃德溫愛他。
塔克修斯在這樣的深夜,終於有了時間回憶他的父親和母親。聖女和魔王,曠世的相戀和相伴一生的承諾,他們有過一段甜蜜的、美好的日子,璀璨如黃金,所有的一切都在他們的愛意前輕而易舉地消解。
即使在最後,當他們多生怨懟,試圖置彼此於死地之時,他們仍舊相愛。
被聖女親手鎖在瓶中時,塔爾認為自己沒有怨恨,她沒有做錯什麼,實際上,當時教廷向她施壓,她必須承擔風險。如果不這樣選擇,她最後就不能技高一籌,就無法洗清聖女清白無瑕的聲名,當然也不可能在最後成為贏家,將當時最強大的魔物——也就是她戀人的頭顱親手割下,奉獻在神的麵前。
現在對於埃德溫,塔爾也這樣想。
麵對主教,神知道自己容易縱容。就算埃德溫到最後選擇了逃避,塔克修斯也會親手解開枷鎖,他向上走的路不應當再受到阻礙了。
主教是一個合格的掌權者,但合格的掌權者不應該懷有弱點。神明在門前回過頭去,最後看了看室內的一切。
他當然會難過,但是不應當難過太久。
最後一課的名字是犧牲。
“再見,埃德溫。”
聖騎士的包圍最後臨近之前,黑色頭發的惡魔最後用寶石般的雙眸看了看室內,輕聲這樣說,就像是有人在聽。
此時此刻,塔爾坐在椅子上,感受著契約從靈魂那裡像潮水一般退去,他想起自己並沒有同埃德溫好好道彆,人世間的彆離就是這樣倉促,被放棄也一樣,一切發生的很快,在你並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
他有意為之,遊刃有餘,一直到了現在。
隻是這一次,神不知為何覺得自己有一點陌生的情緒。
隻有一點,就連他也辨彆不出來。這對他是沒有經曆過的,就算是被親生母親放棄那時候也沒有,就好像在他被拘束在這裡的那幾天曾經不切實際地猜想過,會不會有另外一個結局。這種情緒很輕,簡直像蝶翅一般輕輕從塔爾的心臟處擦過。
好在它倏忽即逝,惡魔閉上眼睛。
埃德溫閉上眼睛。
黑暗對他來說很熟悉。黑暗從四麵八方包裹著他。他晚上照舊清點了賬冊,就仿佛此時仍是一個應該正常辦公的時候。
此時夜已經深了,星鬥綴上天穹,像是銀紐扣那樣閃閃發亮。這預示著明天會是一個好天氣。
距離惡魔在廣場上被燒死還有五個小時。
他解下了自己的教袍,銀色的十字架,紅寶石權杖。他脫下了那雙藏有匕首的靴子,掀開帷幕,鑽進了被子。被子絲毫不給人溫暖的感覺,冰冷又乾燥,和他的皮膚摩擦時就像是沙漠中的沙子彼此摩擦,發出嘶嘶的聲音。
明天淨化惡魔的儀式並不由他舉行。
在那個時間,他將會出現在大聖堂裡,皇帝陛下預定了時間要來做禮拜,帶著一群惶恐的權貴,就像是失去領頭人的綿羊,急於把自己送進豺狼的嘴裡。
埃德溫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平靜。他放任自己接受被褥的冰冷,還有他此時心臟的每一次跳動。他的靈魂空虛,輒需些貪婪的、龐大的東西填滿,而他享受著這種空洞的感覺。被撕扯開的契約就像是一道創口。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然後在柔軟的床榻上弓起身子,將臉頰陷在那些輕柔而乾燥的氣味中。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枕頭上還殘留著玫瑰的印記,必須非常認真才能聞到,氣息就是這樣不穩定的東西,很容易失去掌控。
褪去了衣物,主教知道自己此時完全脆弱而柔軟。
就像是在擁抱一樣,他虛虛地向空氣伸出雙臂,但那根本填不滿他胸口的空洞。
你一輩子都要背負這樣的罪孽,他顛三倒四地想,卻並不覺得羞愧,沒有他,失去他,你的腳步注定踏不出教廷,教廷四四方方,像是一個牢籠。
埃德溫什麼都想。他又開始想自己放棄權力選擇和惡魔一起逃亡,假如他們能夠成功擺脫教廷,或許能坐在鬨哄哄的酒館一起喝一杯蜂蜜酒。那一定是在遠離王城的地方,遠離野心的地方,他將看著惡魔的眼睛,告訴他自己需要親吻和擁抱。
這個想法過於孩子氣了。
埃德溫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幻想家,僅僅隻是他非想不可,將所有的可能性統統想一遍,但是早就做下決定。他隻是想要看看其他的這些選項。
在所有那些選項裡——
他跪在聖堂,而神賜下教皇的冠冕,他將荊棘的王冠帶在頭上;他開始探索如何將死者複生,這條道路沒有儘頭,沒有結果;他會在教廷裡種上很多很多玫瑰,然後終生不離開半步;他會和塔爾一起站在巨龍山脊看著流星滑落,直到雷霆般的神罰最終降臨;他將被教會除名,被眾人唾棄,被解除主教的地位,被剝奪所有力量……
每一種可能都定格在他灰色的眼中,隨後又好像霧氣那樣散去。
時間也隨之過去。
還有四小時、三小時……兩小時,最後是一小時。
清晨踩著淺白色的露水悄然而至,天空是蛋白石的顏色,在稍遠的天際線融化了一點玫瑰色的朝霞,埃德溫重新穿戴整齊,房間是沉默的房間,有人給他獻上碩大晶瑩的寶石,紅如鴿血,他留下了寶石,將它認真細致地穿在黑色的綢緞上,作為永遠無法送出的禮物。
他站在門口,審視著這個房間。後來他意識到自己並不是想要再看任何東西,隻是他忽然覺得自己需要一個擁抱,怎麼樣都好。
埃德溫手持權杖,關上房門。
為什麼不再親他一下呢?主教無數次這樣想,這次也一樣。
當時應該再親他一下,就算稍微遲到一點也不要緊。
他開始向前走,他的腳步堅定,走向自己的命運,仿佛命運在他麵前赤.裸,毫無窺探的必要。
*
惡魔被扭住雙臂,他從囚室中出來,然後走進新的牢籠。牢籠由精煉的秘銀鑄成,堅硬無比,留有很小的空隙,絕無掙脫的可能。
牢籠的鎖扣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牢籠被放置在教廷的廣場上,廣場上已經燒起煙霧。那煙霧潔淨,乳白色般的煙柱連接著天地,孕育了火焰。火刑架高大無比,上麵連著鎖鏈,鎖鏈上布滿了陳舊的血痕。
諾亞安排的人會等待到最後一刻,絕望隨著時間遞增,不將惡魔的絕望壓榨到最高點,又如何能夠取得最徹底的效果。他預先設置的機關、打通的關竅能夠讓他在烈火舔舐到塔爾的那一瞬間再發動,隨後,他將如天使般出現在惡魔眼前。
籠中的惡魔表情漠然,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神官們避開他的目光,紛紛開始禱告,神啊,罪惡的生物總是有著迷惑人心的外表。
塔爾看向廣場最前方的台子。主持這次淨化儀式的是一個他不曾見過的神官,此刻也在用憤怒的眼神看向他,就像是他犯下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過。他做了些準備,將那些斷罪的條文背的諳熟,他手邊也有法杖,對付低階惡魔還有餘地。
塔爾移開目光。
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鴿子在天空中盤旋,重疊的雲層偶爾裂開,露出背後湛藍的天空。教廷的鐘敲響了第七下,鐘聲沉悶而權威,聖殿騎士們在周圍沉默肅穆地移動著,淨化儀式要求他們都要到場,儘管這一次,低階惡魔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威脅。
“你認罪嗎?你悔改嗎?”
塔爾其實沒有仔細聽這段發言的前半部分,但聽不聽都不影響他回答這個問題。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綢緞般的黑發散落在肩頭:
“我不認罪,又要悔改什麼?”
神官搖了搖頭。這種罪惡的生物始終固執,唯有毀滅才能真正讓他們的罪孽消失。更何況,惡魔還是在教廷中發現的,他對神不敬,無需再試圖拯救一個已經深入泥沼的靈魂。
於是他準備宣布儀式開始,向著台下待命的聖騎士高高抬起下巴。這次的儀式朝著外麵的群眾開放,人們在專門為他們準備的看台上悄無聲息地注視著一切,小聲討論著,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充滿期待,又有些恐懼。
惡魔開始覺得無趣。他漫不經心地站在牢籠之中。
直到周圍忽然被更大的嘈雜淹沒。
人們忽然開始議論紛紛,甚至困惑地移動著,試圖看得更清楚些。
甚至不是觀刑的信徒,就連神官也不由自主停下手上的動作,猶豫著和身邊的同伴確認。聖殿騎士還沒有走到牢籠邊上,忽然止住了腳步,就像是看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眼睛,還沒有明白這種情況代表著什麼。
……什麼?
就像是有所感應般,惡魔忽然覺得內心被什麼東西攥住。他猝然將目光轉移,向著天際下移。那是一個很高的地方,那是——
教廷的白塔,在白塔之上,有一個小而莊嚴的平台。那是用來在盛大的典禮上主持和宣誓使用的,隻有教皇和主教有資格使用這個位置,就像是白塔的心臟。在這個位置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在整個廣場的範疇聽的清清楚楚。
這隻是一個普通的星期天。
現在舉辦的並不是盛大的典禮,而是燒死惡魔的儀式。
但是,白塔上有著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