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歡迎回家(2 / 2)

主教灰色的眼中湧現出一點迷惘之色。他急促地拉開帷帳,陽光斜斜地從窗欞射進來,在地上鋪開淡金色的斑痕。屋子中的家具緘默而安靜地矗立著,外麵沒有人敲門,主教房間外的走廊上一如既往,靜悄悄的,很少有人打擾。

在那一瞬間,他幾乎要懷疑他隻是做了一個錯亂的迷夢。

埃德溫的雙眼慌亂地在室內巡視著,他的心再次因為失去的恐懼怦怦地跳動著,腦子裡無暇去仔細思考所發生的一切。但很快,他的喘息平複下來,主教伸出左手去撫摸自己的脖頸,就好像那裡還殘留著惡魔的親吻,指尖也似乎還感到一點兒濡濕。

神明……

神的眼淚。

埃德溫緩慢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午後房間特有的木頭乾燥的氣味,但那已經被那股強烈的玫瑰氣息所掩蓋。玫瑰的甜香蓬勃而猛烈地席卷了整個房間,就像是這裡種下了一大片玫瑰花圃,堅決而熾烈地昭示著他的存在感。

主教走向書桌,這是他目光所及看見的第一樣東西,一束綻放的玫瑰,就像鮮血那樣紅。不期然地,埃德溫又想起他最後目光中那雙深紅色的眼睛。埃德溫走近它,靴子在地上踏出清脆的響聲,它開始想神明的事情,並且伸手去觸碰那束玫瑰。

玫瑰仍然插在筆筒裡。

在埃德溫撥弄玫瑰的那一秒鐘,筆筒裡掉出一枚信箋。

主教抿著嘴唇,他現在終於能夠清晰地思考事情的全貌,或者說那些被隱瞞的部分。塔爾還是神明,他究竟召喚出了什麼,又或者他到底想要擁有什麼。很快,展開的信箋打斷了埃德溫的思考,他發現他還是如此貪婪地那些字跡,漂亮的花體字,就像是惡魔一樣。

“等我回來,今晚就回來。我什麼都告訴你,而且任由你做任何事情。”

筆觸在這裡似乎停頓了一下,隨後,惡魔勾起一個漂亮的弧度起筆落款:

“愛你的,塔爾。”

“愛”這個單詞中的某個字母被惡魔替換成了一個小小的愛心,非常塔爾的做法。埃德溫把紙條折疊起來,疊成四四方方的小塊,隨後藏進自己的衣袖。他走到門前,門外的陽光明亮,世界在他麵前敞開,似乎毫無隱瞞。

主教伸手轉動門把,他並沒有猶豫就走出了房間。

——所有人的口徑都是統一的。這就是問題所在,在場的所有人,神殿騎士也好,神官也好,還有來到教廷朝聖舍不得離開的平民,埃德溫甚至看見了那位熟悉的綠眼睛的老婦人。對方微笑著向他點頭示意,目光中隱隱帶著敬佩。

早晨的惡魔?當然是在神官的宣判下在火刑架上灰飛煙滅了。主教大人,這件事情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嗎?當然,是我親眼所見。

埃德溫搖了搖頭,示意沒事。

而那位被他攔下的神官則關切地詢問他的情況,“主教大人,聽說您今天身體不適,現在是否好些了?”

“當然,”埃德溫抬起淺灰色的眼睛看向他,眼中隱約閃爍著某種複雜的東西,就像是火焰,也像是風暴,更像是他每天早晨站上宣講台時所流露出的那種遊刃有餘的表情,

“我沒有任何問題了。”

所有的一切都維持著原貌靜待著主教的審核。埃德溫緩緩走過,就像是一個審閱士兵的將軍,或者一個保持嚴肅表情拆開禮物的孩子。所有的一切,人們的記憶就像是被清洗一空,主教猜測那是神明手中的黑霧的作用,總而言之,早晨的事情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被順利解決。

與此同時,有人為他的缺席請了假。主教大人身體不適,還沒等到教皇露出尷尬的表情,國王和貴族們就揩拭著汗珠,在第一瞬間表示了完全理解。畢竟將埃德溫立為下一任教皇的事實已經無可辯駁,時間是最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就算在現任衰老的教皇離世前來不及也沒關係,埃德溫當然還是會大權在握,畢竟誰又能和他爭奪鋒芒?

埃德溫主教派來為他的缺席解釋的侍從勾起嘴角向他們行禮。他長得年輕漂亮,一雙眼睛裡隱隱有異色的光芒遊走,國王不知為何忽然覺得他有點熟悉。當年在親王大人的宅邸前,他乘坐的馬車停在雕花的大門前時,他似乎見過這個年輕人。

他有一種讓人難以忘記的特點。

忽然,國王陛下打了個寒噤。他想起他的哥哥安其羅親王在世時曾經咬牙切齒地和他講述過那個計劃莫名其妙的失敗。埃德溫主教的車夫應該被專業的暗殺者殺死,但最後死者卻是那個殺手,被丟在他哥哥的床榻上,成為了本年度效果最佳的皇室新聞。

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位年輕的侍從轉身,笑意更加深厚,可他的眼睛就像是某種可怕的、人類無法理解的怪物會擁有的目光,在他的注視下,國王精致的絲綢外衣背部被汗水洇濕,他卻像是恍然大悟般眨了眨眼睛:

“對了,我和您見過,在親王的宅邸前。我是埃德溫大主教的人,真難為您還記得。”

埃德溫聽著教皇向他複述早晨發生的一切。

一切都沒有改變,權勢之路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閃亮的寶石和光明的前途依舊在他麵前溫順地低下頭顱,等著主教的靴子繼續碾碎道路上鮮血浸濕的骨頭,一步步走上最高一等的王位。

所有的一切嶄新而鋥亮,而他伸出手撫摸自己的胸口,感受到血液重新在身體內平穩地流動,是的,還有最後一步,他認為自己無法走出的最後一步,然而他此時重新站在這裡,什麼也沒失去。

主教最後垂下頭,他的眼神鋒利如刀刃,握緊了手中的權杖。權杖仍舊在他手心炙熱地發燙,明亮的光芒一圈圈迭蕩開來。

然而他最清楚不過,在他發布那樣一番驚世駭俗的宣言之後,在教會的廣場確實地被光明和黑暗依次照亮以後,無論塔爾為他做了什麼,都不可能瞞過光明神的眼睛。他能感覺到自己原先汲取力量的源頭已經枯涸,光明在他麵前關閉了門洞。

他此時使用的是另一種本源。

唯獨神才能將祂的力量賜予人類,而這個世界上隻有兩個神明。埃德溫攤開手掌,黑暗的力量在他的手心轉動著,懂得如何將自己粉飾得冠冕堂皇,就像是偽裝混入神明羔羊群的一隻黑羊。使用這份力量甚至不需要使用媒介。

這種美麗而危險的本源簡直就是量身為他定製。

神。埃德溫又浮現了這個念頭。他本能地感到不安,數著自己嘈雜的心跳,卻無法具體地說明。他等待著自己的血液冷下來,冷到足以冷靜地思考。他理智地和教皇確認了易位儀式改訂的時間,這位老人不住地咳嗽,死神將要帶走他,而光明神則對他在人間的話事人沒有多餘的憐憫。

這世界上除了光明神以外還有唯一的一個神祗,漠然惡劣,隔絕於世。黑暗神塔克修斯,埃德溫讀過他的名字,他試圖將這些描述和塔爾聯係在一起。

塔爾柔軟而甜蜜,帶有玫瑰和蜂蜜的香味。

塔爾湊過來給了他一個擁抱,於此同時親吻他的眼睛。

他可以擁有塔爾,一個低階惡魔,在這個世界上他決定庇護他,有了第一個想要保護的人,這種念頭讓他的心臟跳動,就像是重獲生命。但是人類是否能擁有神明呢?主教覺得自己想的太遠了,他不知道神如何看待人類,或許就像螻蟻一般,光明神看著神官就像看一堆孩童遊戲的物件。

但那是塔爾。

這個念頭總是在他認真思考時一次次撞進他的腦海之中。連同他指尖捕獲的神明的眼淚,惡魔的眼淚,塔爾漂亮的石榴紅色眼睛就好像水洗過那樣,那是因為他真的忍不住流淚了,就在他從白塔上迫切地向下望,想要再多看愛人一眼時——

埃德溫的手指微微一動。

時間過的很快,太陽西沉,在天邊落下一圈昏暗的陰影。晚上是一個模糊的詞彙,他以後得告訴塔爾,叫人等待要留下更具體的時間,不過他決定從現在就開始等。

主教走回房間。

白塔之下,聖殿騎士看見他便垂下高傲的頭顱,主教用探尋的目光瞧了他一眼,對方則尷尬地笑笑,假裝自己在這裡隻是因為無所事事地亂晃。埃德溫大主教的權威太重,就算他心甘情願地為諾亞付出一切,心裡也忍不住猶豫起來……

在他的記憶裡,他早晨完全按照聖子的吩咐做事。諾亞告訴他,惡魔的靈魂需要更加慎重的考察,這是神的旨意,所以他就毫不猶豫地去做了。他還清晰地記得他將從火刑架上救下來的惡魔交給諾亞,這段記憶到此為止。

而今天中午,諾亞氣喘籲籲,頭發淩亂地跑來,向他求證早晨發生的所有事情。

他似乎完全不相信自己說的話,直到騎士表現出了不滿,諾亞才回過神來,重新掛上笑容,承認自己的記憶有一點混亂,並且已經妥善處置了惡魔。

但他要求騎士前去查看埃德溫大主教的情況。埃德溫大主教僅僅隻是投去目光,聖殿騎士就忍不住垂下了頭。一般來講,聖騎士的武力要比神官來的更甚,但是主教不一樣,就僅僅是靠近而已,他就感到一種磅礴的力量蘊藏在眼前的人類身上,這毫無疑問宣稱他與光明的親近,任何懷疑都是無意義的。

主教看上去並不在意他的冒犯,這讓他更加感動。

走上台階,這段路埃德溫走的很熟練。然後是推開房門,這次的心境和其他幾次都不一樣,既不是對於不詳命運的預判,也不是充滿期待的愉悅,而是更複雜的什麼東西。

這一周以來他甚至不敢推開房門,因為他知道房間裡空空如也,沒有人會等他回來,他感到痛苦,因為愛會使一個人堅強,也會使一個人懦弱。

埃德溫推開房門。

玫瑰的氣息並未散去,反而更加濃烈。他打開門時外麵的光線順著半開的門灑進去,照亮了神明閃閃發光的酒紅色眼睛。他像是往常一樣坐在那張椅子上,不過神明形態的塔爾高了許多,所以雙腳不得不觸及地麵。他和塔爾有很多不同,卻毫無疑問相似到沒有任何區彆。

“嗨,”塔爾——埃德溫並不想要更換名字——這樣說,抿著嘴唇,看上去想要顯得從容,但是緊緊抿住的嘴唇暴露了神明的緊張,

“歡迎回家,埃德溫。”

埃德溫緩慢地眨了眨眼睛,隨後才意識到自己無法克製那些滾燙的液體湧上眉睫。太脆弱又太沒出息了,隻不過是這樣一句話,一切還沒有得到清楚的答案。他眨眼的速度很慢,抑製住眼淚真正突破眼眶,那些水珠使他的視線更加清晰。

然後他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隻是畫麵的一角。

神明有著垂落到肩膀以下的黑色長發,在黯淡的光線下居然也顯得柔軟,但是長發此時並沒有漫不經心地披散在背後,而是被仔仔細細地紮了起來,既溫柔又乖巧。

他想起那條和塔爾一起失蹤的發帶,當時失去的空洞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沒有好好思考這件事情。然而現在……

神明戴著紅寶石發帶。

毫無疑問,就是那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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