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大秦 第二個視頻(一) 請教(2 / 2)

許負抬頭望了一眼,神色登時變得嚴肅。她上下仔細打量,終於緩緩開口:

“君侯,君侯的麵相貴不可言……“

隻不過太過顯貴,許負反而有點不太敢解釋了。

劉季嗬嗬一聲,自信抬頭,挺胸凸肚。

“那是自然!”他傲然道:“咱身為大秦宗親,本就是顯貴人物!”

此語一出,周勃樊噲等嘴角一起抽搐。他們幾人浪蕩遊樂,平日裡聽劉三吹過的牛皮不計其數,但委實不知道大哥什麼時候換了“大秦宗親”這種奇特人設。

如果聽這話的是市井中的尋常人物,聽到這樣侮辱智力的妄論,大概立刻就會勃然變色,拂袖而去。但許負……許負卻遲疑了。

以本心來講她也不信,畢竟大秦宗室流落沛縣的可能性委實比亭長當皇帝還小。但許負以多年相人的眼光仔細打量,卻見劉季神色自若,正顏厲色,自信閃閃放出光芒,實在不像是在說謊。

許負平生鑒人無數,自認老辣獨到舉世無雙,何等偽裝都可以一眼看破。但現在橫豎打量數次,委實看不出什麼破綻來。

……這要麼是臉皮厚到臻至化境,要麼便是篤信不疑,絕無謊言。

——這樣的鄉下僻壤,應該不至於遇到這種五百年不遇的無恥之徒吧?

她再三思索,終於從袖中抽出一把算籌,繞著劉季仔細撥動。以先天易數反複算過數遍之後,許負終於悚然變色——此人命局中紫氣縈繞,上應九五;儼然與至尊天子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密切關係!

刹那之間,許負愕然莫名,腦中飛轉,忽的想起了某件鄉野俚傳——據說秦莊襄王子楚在趙國為質子時,除生下當今始皇帝公子政以外,還有不少或長或幼的子女;隻是秦趙交兵,趙王捕殺秦國質子,除始皇帝及其母趙姬蒙豪強庇佑之外,其餘王孫公子儘皆離散,再不見蹤影……

——難道,難道?!

許負倒抽一口涼氣,望著劉季那貴不可言的相貌,胸中無數念頭閃過——她想起了秦國的王位繼承秩序,又想起了秦人兄終弟及的傳統。

她向前一步,壓低了聲音:

“君侯將會大大的顯貴,必得要自愛自重啊!“

·

六月二十日時,入鹹陽問安的公子扶蘇終於被祖龍召入了宮中,父子獨對於密室之內,被傳來隨侍的唯有博士叔孫通,及待罪宮中的丞相李斯。

密室銅門緊鎖,把守的侍衛們都被摒除在外,隻有宮人奉命送入筆墨絲帛時,厚重銅門稍稍開啟,才終於泄出一聲公子扶蘇駭異絕倫的驚叫,隨後便湮沒不聞。侍衛們麵麵相覷,不覺想起了近幾日來聽到的離奇流言。雖然匪夷所思,但眼下看來……

如果沒記錯的話,丞相李斯也是在裡麵吧?

·

扶蘇跪倒在地,身軀猶自顫抖不已,幾乎維持不住公子王孫的氣度。他僵著手翻看叔孫通記錄的絹帛天書,依舊匪夷所思,如墮夢中。

但始皇帝可沒有心思顧及長子的情緒。在開門見山扔下了足以擊碎世界觀的大雷之後,他便負手在殿中踱步,語氣中顯露出了罕見的情緒:

“……以眼下的局勢而論,因循舊製是絕不行了。現在天下就是澆了油的乾柴,隻等一粒火星而已。如果朝廷稍有動蕩,立刻就會有不忍言之事。這正是朕即刻招你回鹹陽的緣故。“

他望了長子一眼,終於歎了口氣:

“以朕的本心,原本是想將天下的大事一並辦完,不給後人添什麼麻煩。但現在看來,是太過操切了!”

說完這句近似罪己的話,還未等長子扶蘇惶恐下拜,始皇帝長袖一揮,殿中光芒蕩漾,浮出了一塊閃耀的屏幕。

屏幕顯示的正是始皇帝的曆史偏差值。祖龍合六國、一文字、定郡縣,功高當世,偏差值的圖例高到突破天際,屏幕必須格外放大,才能勉強顯示出具體的數值。

然而這樣龐大的數值卻在迅速減少,儘管相較於總量而言微不足道,但日積月累反複切割,下降已經極為明顯。祖龍僅僅掃了一眼,麵色便不由沉了下去。

可想而知,以祖龍平日的性格,見到這些損失會有如何的心境了。

——額滴,額滴,都是額滴!

——那些折損皇帝珍寶的墨吏、亂賊、豪強,統統都該脫出城門腰斬!

這種局勢的確不能再等待。皇帝哼了一聲,轉頭看向扶蘇:

“但弊病因襲已久,變法不是容易的事情。正因為如此,朕思索再三,又向這天幕換來了一份消息。”

說罷,他拍一拍手,令叔孫通呈上了抄錄的帛書,抬頭示意扶蘇誦讀。

扶蘇戰戰兢兢展開絹帛,一目十行看了下去。這帛書是叔孫通自天幕的陳述中輯錄所得,一開篇便講的是秦亡之失:

【……正如我們先前所言,大秦在民間人憎鬼嫌的名氣,多半來源於它不留餘地的郡縣製,徹底將六國遊士踢出了朝堂之外,逼迫六國餘孽與它完全對立,徹底不可緩和。

但即使如此,依然很難解釋老秦人的反應——作為大秦的基本盤,曆年征戰中鼎力支持秦王的關中秦人,卻在秦末戰爭中表現極為冷漠。不但章邯、司馬欣等果斷投降,就連三秦父老也並未對入關滅秦的劉邦表現出什麼反感,反而“唯恐沛公不為秦王”,投得比誰都要快。

以晁錯、班固的話講,這叫“絕進身之階”,而天下豪傑失望,所謂“任不屑而信讒賊”,卻棄絕真正的賢臣,於是賢臣隻有起來造反,謀求一場大大的富貴。

秦朝任用的是否為不屑與讒賊,當然人人都有說法,但天下人的不滿,卻是可以預料的。簡單來講,秦朝雖然以郡縣製軍功製而得天下,但亡天下卻也正因郡縣製軍功製,它半隻腳邁入了新時代,半隻腳卻還停留在原本的光景中,於是被曆史撕為兩半。

要知道,郡縣製並非派遣官吏管理這麼簡單,它有一個最根本的問題:管理的官吏從哪裡來?或者說,怎麼選拔人才?

一個國家最根本的問題,就是用人與斂財;在戰國時,秦兩樣都完成得很好——耕戰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財源;西入函穀關的六國遊士為秦國注入了各門各派的高級人才,老秦人奮力謀取軍功,博取官位,以此充實秦國的各個部門,上下升遷有度、賞罰公平,於是被荀子稱許為“古之朝廷”。

然而,在一統六國之後,這套玩意兒便立刻走向了它的反麵——大秦將六國遊士得罪的太狠,再也不敢相信西入大秦的人才;社稷平定後無仗可打,以軍功選拔人才的製度近乎空談,老秦人也沒有上升渠道了!

於是郡縣後短短幾年,天下所有人都驚喜的發現,雖然天下已經平定,但自己卻吃了無可言喻的大虧!無論是關東還是關中,無論是六國還是秦人,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大家都不能往上爬了!

得了,現在小鎮做題家與戰場斬首家連卷都沒法卷了。沒有了向上爬的指望,外加秦法又嚴苛得不近人情,所謂“一天三頓打,不反待若何?”——始皇帝再厲害,也不能叫咱們去喝西北風吧?!

於是秦朝創造了一個奇跡:它被它的基本盤與敵人同時拋棄,數年之間便轟然倒地。】

念到此處,即使扶蘇做了再三的心理建設,仍舊大汗淋漓,難以自抑。他偷眼窺伺皇帝,強自按捺心境。

這短短的文字之所以觸目驚心,當然不僅僅是言辭尖銳刺耳,而是一語中的,擊中了扶蘇的軟肋——此次他出巡關中,所聞所見到處都是百姓的怨言、士人的憤恨;若說關外是六國餘孽煽動,那麼關內都是秦國舊人,為什麼也有這麼大的怨恨?

再想想“被基本盤拋棄”的可怕預言,真是忍不住心生動搖。

他吸一口氣,勉力讀了下去:

【這未嘗不是秦製的短處,也未嘗不是始皇帝的短處——秦國秉承法家的習慣,推崇的是君主“獨治”,僅僅將臣下視為好用的工具而已,隻要目的達成立刻棄如敝屣,故稱“秦刻薄而寡恩”;從不願意與外人分享權力。始皇帝拒絕分封諸子,未嘗不是出自這種邏輯。

這樣的做法或許無可厚非,畢竟皇帝若不獨攬大權,委實難以應付層出不窮的六國叛逆。但一切權力與利益歸於皇帝,則未免太令外人心寒,也太削弱統治的根基了。

喔對了,那句天才的判斷是怎麼說的來著?“所謂政·治,就是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皇帝陛下什麼都不願意分享,哪裡來的“自己人”?】

讀到此處,即使扶蘇仍舊沉浸在天下皆反的驚恐中難以自拔,依舊不自覺的眼神發亮,幾乎要擊節叫好!

“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妙哉,妙哉,一語中的,毫無偽飾,直接便揭破了治國理政的本質!看似平白粗俗,但稍一思索,真正是醍醐灌頂,百竅皆通,將往日的疑竇一一點破,真有破雲見日之感。

真不知是什麼賢才才能有這樣深邃、懇切的見解?縱使韓非、荀卿,亦不能說得如此精到啊!

他細細回味數遍,俯首繼續:

【相較而言,漢帝就特彆懂得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了——高祖劉邦是出了名的不吝惜官職權位,願意大把賞人;一上位就迫不及待分封宗親,大發求賢詔,廣告天下:諸位做題家們,大家又可以開始卷了!

除此以外,開國的軍功勳貴們,也被漢帝格外照顧——雖然這些人的子孫屢次因事而失爵,但拖個幾十年後皇帝總會心慈手軟,又會從後代中挑選賢良來繼承爵位。如此彼此聯絡,已將勳貴們打造為了漢帝鐵打的基本盤。譬如誅諸呂時,諸位軍功貴族便是奮勇爭先,人人上前,近乎與集體團建;與趙高弑殺胡亥的場麵一比,愈發顯得秦帝可憐。

當然,僅僅依靠宗親、軍事貴族及時有時無的求賢,還不能滿足漢帝擴充基本盤的渴望。宗親貴族們依靠血緣傳承,日子久了總會變得廢物;求賢詔僅解燃眉之急,總不能日日的下詔求賢。而印刷造紙術又沒成熟,實在點不出科舉這個bug。漢帝思來想去,終於劍走偏鋒,出了絕妙一招:

——靠老媽,靠老婆,或者說,靠外戚。

沒錯,姻親在秦漢時是極為重要的儀式,結為姻親的兩家是在真正意義上被視為一體,近似於“至親”。考慮到真正的至親宗室還有奪位的嫌疑,那普天之下,還有比舅舅和舅哥更可靠的人麼?

而且外戚與宗室貴族不同,外戚是可以隨意挑選的!宗室未必爭氣,貴族或許廢物,但隻要皇帝眼光獨到,總可以給自己選個能乾的大舅子——是吧,劉野豬?

可以說,自孝文皇帝以來,諸漢帝便心照不宣,將外戚玩出了花活。兩漢武功的頂峰,所謂封狼居胥而勒石燕然,都是外戚的赫赫功業,足以彪炳千秋的偉大成就;除衛子夫陪嫁的幾張千年罕見的SSR之外,如竇嬰、上官桀等,那也是一時之選,可圈可點。

這種娶老婆用外戚的慣例因襲成風;到後來,甚至都分不清皇帝是為娶老婆而重用外戚,還是為重用外戚而娶老婆。貪慕榮華者固然沿著家族中女兒的衣帶向上攀緣,皇帝又何嘗不是借著妻子的裙釵在網羅人才?

當然,這種方式也有重大的弊病。皇帝固然可以佳麗三千,但總有些人才家裡沒有合適的聯姻對象,但這實在也難不住諸位漢帝。老劉家的種以變通著稱,僅僅稍一思索便有了方案:

——誰說皇帝隻能睡女人的?!

沒有中間商賺差價,對吧?】

扶蘇一臉懵逼的讀完這一段,還沒等開口喘息,平複被老劉家的騷操作驚呆的心情,就聽到頭頂皇帝的訓示:

“天音所說種種,朕並不儘數讚同,但那一句‘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卻不能不相信。朕追念這數年以來的作為,的確是太過於苛刻,沒有給外人留下進身之階。”

說罷,他停了一停,淡淡道:

“治國之道,首在得人。你比朕仁厚,這些拉攏賢才的功夫,也隻有你能做了。天書中所說的辦法固然超出常理,卻未必不可以效法……朕已經設法與這天音中所言的‘劉邦’互通了消息,你可以向他請教。”

皇帝居然令長子向亡國的仇人請教。這無疑是極為驚人的舉措。然而扶蘇匍匐在地,聽到“劉邦”二字時,心中震動非常,想起的卻是那句,那句——“誰說皇帝隻能睡女人”!

他迅速抬起頭來,以極為驚恐的目光望向皇帝。

——陛下,您到底想讓我請教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