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廷辯 西域(1 / 2)

張良死死盯著這竹簡上的輿圖,麵色變換不定,晦澀難明。

原因無他,實在是這輿圖太過於精細、準確、巧妙了!

張氏世代相韓,對韓國的地勢了如指掌,而今粗粗比對,這輿圖上的韓國地理竟爾毫無差錯,若合符節。圖上種種山巒地脈一覽無餘,便是韓國王宮內密藏的機要輿圖,亦不能有這般精細!

張良既驚且疑,幾乎不敢置信。他倒不懷疑這是秦人的圈套——以這張圖的精準細密,如若真是在祖龍之手,必然會被秦人視為至寶,絕不會拿出來引誘自己這麼個小小棋子。

但,但問題也正在於此!連秦人都不願顯露於外人的珍寶,怎麼會被這“劉邦”隨隨便便送出,當著自己毫無顧忌的展示?!

說難聽一點,荊軻當年拿著這張輿圖裹匕首,怕不是祖龍的墳頭草已經有三丈高了……

張子房嘴角抽搐,卻不能不鄭重處置:“這又是何意?”

“這是楚國宗親,公子劉邦送予張君的禮物。”許負笑容可掬:“隻想請張君稍稍留步,聽老婆子轉達幾句公子的贈言。”

張良不由沉默,雖然仍舊不太習慣那句莫名其妙的“公子劉邦”,但看在至寶輿圖的麵上,仍舊緩緩頷首:

“請講。”

許負微笑:

“公子劉邦讓我問張君第一句,以當今的局勢,若要恢複先韓的社稷,又有幾成勝算呢?”

張良麵無表情。雖然他心中的憤恨比熔岩更為熾烈,但畢竟是冷靜自持,心神如一的謀士,依舊給出了毫無掩飾的回複:

“幾無可能。”

是的,的確沒有可能。以張良的天資才華,自然能看出秦人強盛不可一世的力量。即使當下的大秦遠非安穩,但要想抗衡如日中天的祖龍,勝算依舊極為渺茫。張子房奮力到今日,也不過隻是為故土先王做個交代而已。

許負連連點頭,大為讚賞:“張君不虛美,不隱惡,直言無忌,的確是第一流的人物。既然如此,我等不妨開誠布公。張君以為,何時才能等到複國的指望呢?”

張良淡淡道:“秦法太苛,徭役太重,羅網太密。必有民不堪命的那一天。我姑且還可以等待。”

張良就是張良,這幾年周遊南北、招攬壯士,已經隱約察覺到了秦法強力彈壓下的暗潮洶湧;六國豪傑屏息謹聲,重足而立,內心的憤恨怨怒卻在日夜積累,終將不可收拾。他們所忌憚者,張良所忌憚者,不過隻有那個橫掃六國的始皇帝而已!

祖龍死而天下分,祖龍死而天下分!六國遺民們日夜企盼,等待的就是鹹陽城的喪鐘。

張良比始皇帝年輕十歲有餘,他尚且還有足夠的時間,與皇帝慢慢消耗。

許負微笑:“張君好謀劃。實際上,老身自己也曾是這個看法。不過,劉公卻讓我問張君一句,設若始皇帝改弦更張,棄嚴刑酷法而取寬緩之政,屆時天下安定,張君又當如何?”

張良眯了眯眼,卻忽的冷笑:

“改弦更張?秦尚申韓之術,皇帝暗操獨治於上,群臣阿諛諂媚於下;所謂出無敵國,入無法家拂士;靠什麼改弦更張?始皇帝自恃古今第一的聖主,會承認秦製的弊處麼?荒謬不經之語,實在不值一駁。”

真正是一針見血的評論,張良看透了秦也看透了始皇帝,他目光所及,預測得真正是毫無差錯……隻是畢竟人算不如天算,萬萬預料料到某些超展開的變故而已。

所以許負欣然頷首,絲毫不以為侮:“張君所言不差。隻是,如果老婆子向你擔保,數日之後始皇帝就會有赦免罪人、賜天下爵位的旨意下來,張君又打算如何應付呢?”

張良勃然變色,不由瞪住了這氣定神閒的老婦。自秦滅韓以來,張良矢誌複國,散儘家財收買豪傑,布下的暗子遍布函穀內外,時刻監視秦廷的動向。但這所謂的赦罪人

賜爵位一事,他卻真正是一無所知,竟還落於這老婦之後!

……那隱匿於老婦身後的“劉邦”,究竟是何許人物?莫非還真是什麼楚國宗親不成?!

楚人還隱藏有這樣的力量麼?

可憐張良聰明絕頂,但平生混跡於高士貴胄之中,委實沒有見過如此渾然天成的厚顏無恥,於是一時竟爾愣住,反應不得。

老婦娓娓道來,聲音和婉而又誠懇,自帶著不言而喻的說服力:

“……不僅如此,始皇帝還招回了公子扶蘇,並預備為他籠絡人才,打造班底。公子扶蘇仁厚而愛人,即使不能解天下的危局,為秦廷續上幾年性命,總是不難。張君,你可以熬死祖龍,熬死李斯,難道還能熬死正值壯年的扶蘇麼?不僅是張君本人,就是張君辛苦搜羅的那些六國誌士,又能與祖龍、扶蘇父子,周旋多久呢?“

張良咬牙默然片刻,但終究無可反駁,隻能冷冷出聲:

“尊駕這個口氣,倒真像是為秦人在說話。”

“老婆子若要為秦人說話,應該帶著三川郡的獄卒來拜訪張君。”許負和顏悅色:“君侯之所以不快,不過是因為老身說了幾句實話而已。想來君侯也清楚,所謂‘天下苦秦久矣’,不過是苛政下的一時怨恨,始皇帝春秋尚盛,變數實在難以預計。將希望儘數寄托於祖龍的失誤,未免太過渺茫。有鑒於此,君侯何不稍微做個變通?“

張良微微蹙眉,卻見許負回身將輿圖懸掛在了樹枝上,以拐杖指點輿圖的西北部,那是隴西以西,北地以北,超乎於中原理解之外的蠻荒土地。

縱使相國貴子,世代公卿,張良亦反複思索良久,才終於緩緩吐出兩個字:

“……西域?”

“不錯。”許負欣然點頭:“與其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始皇帝橫掃**,九州萬邦已經沒有了君侯的立身之地,縱使百般掙紮,亦不過徒勞而已;所謂避強而擊弱,何不避開天下無敵的秦軍,在這蠻荒西域另開一片天地?所謂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君侯在域外臥薪嘗膽,忍辱負重,未必不能等到秦人失政、天下動蕩的那一天哪。”

幾句話一出,張良登時沉默。

這倒不是他被說得心服口服,無法反駁;而是絞儘腦汁,卻不知該如何反駁——戰國數百年間中原征戰不休,彼此間勾心鬥角用兵論武尚且不暇,誰又有那個閒心向千裡外的西域傾注精力?就連地處西陲的秦、趙,尚且對西域所知甚少;更何況在中原腹地,被兩麵包夾的韓國?

——是秦人的刀不夠快,還是楚、魏的劍不夠利,輪得到你韓國人想東想西!

天可憐見,縱使強漢商賈往來如織時,張騫出使西域都被視為“鑿空”,破天荒的驚人舉止;以當下的見識,那對域外就真正是兩眼一抹黑,隱約聽聞的隻有荒誕不經的神話。即使張良聰明絕頂,也實在不能憑空捏造出什麼說辭。

他隻能閉口不語,示意許負繼續。

“公子劉邦勸公子留意於西域,自然有所成算。”許負微笑道:“其一,西域遼闊豐饒,但盤踞其上的力量卻委實弱小。以輿圖觀之,秦隴西以外,是月氏、東胡的疆域,雖然盤根錯節,但不過是持弓狩獵的蠻夷而已。按當今的戰力而論,華夏一人足可抵蠻夷五人,更遑論兩軍對壘,堂堂之陣了。不僅如此,月氏、東胡還與匈奴屢屢衝突,並常為匈奴所敗……“

張良不由眯了眯眼。

張子房熟知天下縱橫論術,自然知道這劉邦所謂的“一華敵五胡”多半誇大之詞,無足可采;但聽到月氏東胡屢屢為匈奴所敗時,他心中卻真正是大起波瀾了——西域他不甚了了,但匈奴卻是侵擾中原的常客。而張良曾隱約聽聞,北麵的燕、趙兩國,縱使被秦軍席卷吞並,臨亡國前都能將匈奴吊著打……

以此觀之,這西域也未免……太菜了一點?

張良望一眼輿圖西北遼闊的疆域。不得不說,有點心動。

他略想一想,淡淡開口:“西域與諸國隔絕太久,消息實在太少。”

願意議論此事,那事情便成三分了。許負欣然接話:

“自然,這便是公子邦要解釋的第二件大事。公子邦有一位曾孫劉徹,曾遣精乾臣子出使西域,沿途秘密查訪,儘得此地的底細。據這位姓張名騫的使者說,西域商人往來如織,多有仰仗商稅立足的小國;自祁連山至黃河以西,還有一條狹長如帶的肥沃土地,水源充沛,氣候宜人,當地人以刀劍耕作土地,以烈火燒除雜草,便能有極好的收成。”

短短數語娓娓而來,似乎隻是漫不經心的解釋,但縱以張良的沉著鎮靜,雙眼也嗖的閃了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