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質問 大宛列傳(1 / 2)

大殿中不覺安靜了片刻。眾人呆呆望著李斯。

說實話,大家口口聲聲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人才”,實則是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自己,至少也得是用自己學派的高人。但而今,但而今李斯要用的又是什麼人?

商人!女人!還是寡婦家的女人!

這合乎周禮嗎?這合乎商禮嗎?這合乎普天下任何一國的禮法嗎?!

如若是換個場合聽到這般謬論,諸位儒道縱橫的門生非得一擁而上,齊頭並進,發力將提議者噴到不能自理為止。但今日情況委實有些特殊,剛剛縱橫家的高士們大發議論,高談古今,將所謂“壅塞人才”的惡行陰陽怪氣了足足有半個多時辰。辛辣諷刺言猶在耳,現在要讓他們開口來“壅塞”這個女商人,一時實在張不開嘴。

但,但,雖說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可這未免也太不拘了吧?!

殿中寂寂無聲,諸生閉口沉思,絞儘腦汁的琢磨怎麼繞開縱橫策士的話術,巧妙而準確的呈上進諫。然而琢磨再三,卻隻能大眼瞪著小眼,實在作聲不得。

原因無他,縱橫家不愧是玩嘴皮子的祖師爺,他們的辯論條分縷析邏輯嚴密,竟沒有一丁點可以鑽縫的漏洞!

想到著急處,竟有人怒視幾位縱橫策士:

天殺的縱橫家,嘴玩得這麼溜做什麼?!

如此寂靜片刻之後,卻聽地上軟墊輕響,竟是墨家钜子緩緩直起身來。

“方才聽李丞相口口聲聲提及鹽務,不知這鹽務又是什麼?”

墨家門徒多半是奔走四方的小商小販,手工百業之民,最為關懷黔首的生計,自然不會忽略鹽務這樣的緊要的事務。

李斯向钜子頷首行禮,語氣柔和:“前幾日禦史奏報,稱各處鹽價高低不一,常有商人囤積居奇,借此牟利;不唯黔首大受其苦,還侵損了府庫的稅入,潛藏東海、南海的六國餘孽,也多半是靠著鹽鹵的分潤招兵買馬。正因如此,朝廷才有此動議,希望設立官職,總攬天下鹽鹵買賣的事務。”

果然是秦廷秉政十數年的丞相,一番話說得絲絲入扣,渾然無懈可擊;既提到了百姓生計,又談及國家歲入,大小兼顧之餘,額外還送了一頂六國餘孽的帽子,真正是讓人做聲不得。

但墨家畢竟是墨家,死不旋踵的墨家。钜子張勝麵不改色,絲毫沒有顧及所謂“六國餘孽”中隱隱的威脅,隻是平靜開口:

“丞相,小民的生計本就艱難,如若官府貿然涉足,恐怕東海、南海煮鹽為生的黔首,都要破身亡家了。”

李斯喔了一聲,卻也不以為忤,隻是微微而笑:“钜子放心,陛下一定會揀擇公平廉明的良吏,儘力辦事。在下所舉薦的這位巴寡婦清的長女令姬,在西蜀也是賢名卓著、頗得人望,想來不會犯下什麼過失。”

李丞相笑意殷殷,語氣溫和,禮賢下士到近乎於謙卑的地步。想來就是狂生在此,也當為此動容,不能不改容遜謝,回應朝廷重臣的善意。

但钜子依舊沒有答話,他隻是沉默不語,直直的盯著李斯。

墨家奔波田野之中,或許已經不再熟悉朝堂上的風雲變幻、袞袞諸公所思忖的千秋大計;但钜子耳濡目染,所見所聞,心心念念不忘的,卻永遠是天下的疾苦悲哀,民生艱難。

他不懂鹽務,也不懂什麼六國餘孽,但他太明白百姓被官吏乾涉後那種求生不得的淒慘境地了。東海南海土地貧瘠,黔首除出海捕魚煮水為鹵之外再無生計,如若朝廷橫插一腳,他們哪裡還有活路?

至於那不知名麵目的“令姬”……或許她很是賢明吧,但她又能約束住多少屬吏呢?

被墨家钜子的目光注視許久,李斯終於漸漸掛不住臉上的笑容了。他振衣而起,拱手向跪坐上首的公子扶蘇行禮,隨後俯視正襟危坐的百家宗師,漠然開口:

“墨家钜子的意思,在下已然領會。還有哪位高人要一並賜教的嗎?”

這句話擲地有聲,帶著重臣的威嚴。縱然已經被皇帝質疑、打壓,削去了爵位,蒙受了恥辱,但丞相畢竟是丞相。當大秦的丞相睥睨諸生之時,很少有人能生出與之對視的勇氣。

一虎怒目,群羊噤聲。在尷尬的沉默了片刻之後,跪坐在下首的孔鮒老夫子長歎一聲,扶著拐杖緩緩站起身來。

“钜子深諳民情,體察至深,老頭子自愧弗如。”他平靜道:“隻是老夫西入鹹陽,沿途所見,卻都是往來奔走的官吏,真正是騾馬相繼,絡繹不絕。派遣弟子探問,才知道是出函穀關檢查府庫、清點糧食的胥吏。粗粗算來,竟少說有上千之眾。老夫隻覺得詫異,豢養如此之多的官吏,到底需要多少農夫,又要幾多稅賦?”

李斯眯了眯眼:“孔公以為如何?”

“民少公卿多,天下將若何?”孔鮒老夫子曼聲長吟,而後喟歎:“負擔如此之重,黔首將不堪忍受了吧?”

李斯麵無表情,並未開口。卻聽殿中窸窸窣窣聲此起彼伏,跪坐於孔鮒之後的數十名儒生依次站起,垂首侍立於師長之後。

毫無疑問,這是“臣附議”的態度。

大殿中寂靜片刻,諸位縱橫高士惶惶然跪坐於地,隻覺額頭滲出了一點汗珠。

雖然儒、墨兩家的言辭溫和而又委婉,相較於縱橫策士們的辱罵簡直不值一提,但在這溫和委婉之後,卻是最為大膽且直接的質疑與批駁。最為要命的是,這質疑針對的並非冰山將倒的李斯,而是直指整個朝廷、整個秦製、乃至高高在上的始皇帝!

與這樣猛烈的抨擊相比,縱橫策士的辛辣諷刺溫和得像是笑話。李斯再如何盤根錯節,除掉他也不過隻是祖龍一句話的事情;但儒、墨兩家說得是什麼?

稅賦重!官吏多!朝廷斂財無度,肆意插手小民生計!

——這是可以說的嗎?!

縱橫策士們愈想愈是心驚,愈想愈是恐懼。始皇帝一天下來,所遵循的便是“以吏治國”、“官山海”、“統合百業”的申韓成法;而墨家钜子與儒家宗師反複詰問,字字句句都是在批駁皇帝數年以來的種種策略,等同於指著祖龍鼻子批龍鱗——不,這甚至都已經不是批龍鱗了,這是批秦人百年以來的舊法,批商君的法度,批從秦孝公以來的列祖列宗!

這話私下說說也罷了,怎麼還當著秦人的麵開噴呢?

您二老倒是活夠本了,他們可還沒有呢!

縱橫策士們大汗淋漓,偷眼窺伺高踞上首的公子扶蘇。扶蘇雖然有賢德仁厚的美名,但終究是祖龍的種,設若被這樣的狂論激怒,會不會直接下令將他們給坑殺了?!

或許是被儒墨兩家的暴論衝擊得有些震驚。公子扶蘇竟也稍稍沉默。片刻之後,他抬手示意李斯:

“百家之述備矣,丞相有什麼要說的麼?”

丞相俯首聽命,轉麵正視諸位宗師。

“諸位良言賜教,我誠惶誠恐,不勝感激之至。”他淡淡道:“我仔細聽了二位的見解,以為概而論之,不過是兩個疑問而已。”

他停了一停,繼續道:

“第一,朝廷為了斂財,設立大臣涉足鹽鹵、煉鐵、耕作等等產業;胥吏不賢,禍國害民,百姓苦甚。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第二,朝廷以官吏治理天下,但事務繁瑣,官吏冗雜,必得以重稅來供養這些不事生產的肉食者。無異於又在黔首頭上剝一層皮,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兩位宗師,不知我這總結是否恰當?”

李丞相的話擲地有聲,震得偏殿都似乎嗡嗡作響。殿中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間言語不得。

說實話,孔墨兩門的詰問固然尖銳,但好歹還儘力委婉,沒有直言斥責朝廷與皇帝過失,彼此間保留了基本的體麵。但李丞相一張嘴便將這體麵戳得稀爛,赤、裸裸顯露出了百家宗師言語下的本意。

但這本意是能輕易說穿的麼?

有的事不上稱沒有二兩,上了稱千斤打不住。在祖龍長子麵前公然質疑數年以來朝廷的政務,無異於直接對李斯宣戰,對法家宣戰,乃至於對始皇帝治國的思路宣戰——此語一出,雙方便是不死不休,今日非得見一個高低不可了!

這變故實在大大出乎眾人的意料。按諸生們的預計,李斯這十幾日來屢屢被始皇帝申斥、削爵,更與公子扶蘇齷蹉不斷,自該小心謹慎,三緘其口;想來已經不敢在廷議上做什麼狡辯,大可以隨意揉搓。

縱橫策士們敢一開口就騎著李丞相的臉輸出,也正源於這個自信。

但現在看來,李斯倒的確不狡辯了,他直接把地基都給掀了!

現在已經沒辦法了。大家隻能將企盼的眼神投向了兀自站立的孔老夫子與墨家钜子。而今之計,也唯有這二位矢口否認李斯總結出的什麼“疑問”,東拉西扯將問題含糊過去,繞開這對抗朝廷、對抗皇帝的罪名。

以公子扶蘇的仁厚,想來也是不會計較的……吧?

但實在可惜,不僅墨家是死不旋踵的墨家,儒家也還依舊有春秋時千萬人吾往矣的風骨。兩位宗師隻是稍稍沉默,隨即點頭:

“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