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視頻片段 禍亂 巫蠱之禍(2 / 2)

皇帝緩緩的吐出了一口濁氣。

【某種意義上,皇帝晚年的“巫蠱之亂”,正是他一生執政中,所有矛盾、缺憾、衝突的終極爆發,各種意義上的其來有自,但凡皇帝少犯一丁點的錯,都不至於作到這種地步。

首先引動巫蠱之禍的,便是皇帝那根深蒂固的迷信——在誅殺了李少君與欒大,光著屁股丟了一圈人之後,皇帝依然矢誌不渝,或曰死性不改,隻是迷信的方向有所偏移,從方士轉為了胡巫。

而這個決定無疑是災難性的。方士們厚顏無恥,但終究知道自己是在騙人,自從被始皇帝鐵拳教育之後,一般還不敢作太大的死;但胡巫們就大大未必了,他們所玩弄的那些巫法、邪術,大多是依靠酒精及藥草等麻醉品來實現,而人在服用大量麻醉品之後,你還能指望他有任何理智麼?

正因如此,當皇帝暮年多病,谘詢這些跳大神的瘋批時,他迅速得到了信誓旦旦的回複:

“巫蠱”

得,來活了。

當然,事情到了這裡,其實也沒有步入絕境。孝景皇帝晚年時竇長公主同樣誣陷過栗姬搞巫蠱,但結果不過是劉榮廢黜而栗姬失寵,遠沒有後來的陣仗。說白了,審案的官員畢竟也是混口飯吃的打工人,官場枯榮變易,都有難測風雲變幻的時候,若非逼不得,已誰又願意貿然擴大案情,一網打儘、不留餘地呢?

但巧了,在胡巫瘋瘋癲癲說出“巫蠱”兩個字的時候,武皇帝身邊恰恰就環繞著一群聰明絕頂,卻再無活路可走的官吏!

所以我們遍覽史書,才能看到征和元年之後,皇太子所遭遇的近乎歇斯底裡的攻擊——征和元年,巫蠱事發,殺丞相公孫賀,其子公孫敬聲,全家沒為奴隸;數月後,衛皇後女諸邑、陽石二公主、衛青長子衛伉牽涉案中,被誅;元和二年,江充稱“蠱氣未清”,請皇帝移駕甘泉,遍掘未央宮內外,最終以桐木帛書誣陷太子、皇後,急切欲置之死地,終於引爆了巫蠱之禍。

整場變故可謂淩厲、凶狠、不留餘地,區區兩年的時間裡,以巫蠱而生事的酷吏們便誅殺了一個丞相、兩個公主,兩位列侯。羅織下獄的大臣數百,號稱“朝堂一空”;而風浪最終波及到與天子敵體的皇後乃至儲君,引爆出的衝突幾乎改變了整個漢朝的曆史。

這種攻擊是癲狂而毫無理智的。說實話,如若真要清理丞相、列侯、公主,乃至太子、皇後,即使強力如漢武帝,也得小心謀劃,徐徐圖之;而急躁到在短短一兩年內走完全部流程,除瘋癲與狂熱之外,所能窺伺到的,恐怕還有重臣酷吏們走投無路的那種絕望。

是的,走投無路。如若以武帝晚年的局勢判斷,那麼他所親近信任的大臣看似榮華顯貴,但實則已經是日暮途窮,再也無路可走——改弦更張則不容於武帝;逢迎皇帝則不容於太子。即使狗急跳牆,冒險把太子作掉,也很難保住性命——以武帝的英明,會容忍害死他兒子的人麼?

所以,到征和二年的時候,他們唯一的指望就隻有巫蠱之禍了。趁著皇帝在病中一時的昏聵、迷信、神誌不清,快刀斬亂麻的以巫蠱解決掉太子——不,以巫蠱解決太子都太過冒險,設若皇帝憐子之心一動,依舊是必死的局麵;若要保全性命,就必須切斷一切父子間緩和的可能。

譬如,逼太子謀反。】

偌大的殿中哐當一聲巨響。甚至招引來了殿外模糊的驚呼。但殿中的皇帝一無察覺,踢翻酒壺後反手拔出長劍,當啷將軟墊斬成兩半!

他手持長劍呼呼喘氣,鼻息比牛更粗重。在咬牙切齒的狂怒中皇帝目眥欲裂,雙手幾乎都在憤恨中發抖;但目之所及都是太廟內莊嚴的擺設,委實沒有可以給他砍了泄憤的雜物。遼闊大殿之內,唯有列祖列宗的眼神虛無縹緲,平靜的看著這個翻了車的不肖子孫。

皇帝,皇帝為這樣的目光所圍繞,忽的手上一顫,當啷丟下了長劍。

他軟軟跪坐於地,在火燒火燎的憤怒之中,隻能勉強吐出一句喃喃自語:

“……嗬,倒是朕小瞧了他們。”

文法酷吏,興利之臣,固然是開拓四夷的利刃,但鋒芒太甚,居然還有這樣弑主的才智!

他失算了,他失算了,他居然失算了!

【正因如此,我們才會看到史書中怪異的記載。江充等意欲構陷太子,但在繳獲了所謂巫蠱的“木人”、“帛書”時,他的反應居然不是快刀斬亂麻的迅速奏報,而是宣揚“太子無道”、“將反”,仿佛生怕握有重權的太子沒有反意。而等到太子真被逼反,環繞在甘泉宮的文法酷吏乃至宦官們立刻形成了強硬的團體,一致向皇帝封鎖消息。儘管皇帝本人將信將疑,但環顧左右,居然看不到一個為太子說話的聲音,甚至連派出探查的使節與宦官都半路折返,直接聲稱“太子已反”!

到了這個地步,用簡單的爭權奪利乃至爭儲已經很難解釋了。如若真有某位皇子的母家有這樣勾結內外隔絕皇帝音訊的本事,那恐怕圖謀的也不該是太子,而該直接解決皇權。漢武帝是英明而睿察的君主,能被他選在身側侍奉疾病的大臣必定分屬於不同的勢力,犬牙交錯,彼此製衡,最大限度維護皇帝的威嚴。理論上他們絕無聯合的可能

而現在,理論上絕無可能的聯合出現了。各門各派的大臣摒棄了所有的利益之見,決絕的切斷了皇帝與太子的聯係,聯手推動了帝國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場驚天巨變。

換言之,這不是在爭奪什麼利益,這是數十年來被皇帝震懾、恐嚇、逼迫,乃至走投無路的大臣,給至尊父子最強也是最慘痛的打擊。

——被pua得實在太久,壓榨得實在太多,那兔子也是會蹬鷹的。

某種意義上說,巫蠱之禍雖然冠之以巫蠱,但巫術不過隻是引發皇帝疑心與迷信的火苗而已。考慮到大臣們的恐慌與憤怒已經像薪柴一樣累積如山,即使沒有這小小的火苗,又能改變什麼呢?究其本質而言,矛盾的根源都不在於太子,而在皇帝——皇帝為寶貝兒子規劃出了宏偉而燦爛的新時代,但在新時代中沒有位置的那些人,終於以自己的血與憤恨發動了最為慘烈的報複。

這種報複甚至是無法避免的,隻要皇帝還堅持要為漢家“草創製度”,堅持要變法革新,那麼曆史車輪滾滾而前,就必將會碾過無數舊時代的遺老。遺老或許落後或許反動或許不合時宜,但他們的骨頭被曆史所碾碎的時候,流出來的也是紅色的血。

血的債務同樣要以血來支付代價,拖欠得愈久,利息便愈為沉重;即使皇帝——偉大如皇帝,在兜兜轉轉數十年之後,也終究要麵對這筆債務。

曆史書上有句相當著名的話,叫“變法無不以流血始”,這話說得已經足夠殘酷,但卻還有些欲說還休的朦朧——當提及流血時,你以為流的隻是矢誌變法的仁人誌士,或者守舊愚昧的殘黨的血麼?

不,不,現實比這殘酷得多。古人說治大國如烹小鮮,但變革卻注定是激烈、凶狠、冷酷的,變法者既然要改革一切,就絕不可能文質彬彬,從容不迫。他駕馭的是某種凶暴、殘忍、無可思議的力量,當這力量橫行天下的時候,被破壞的不僅僅是腐朽與反動,往往還有無辜卷入的外來者、坐觀岸上的路人,乃至於——乃至於變法的同路人,一路與你同心同德,卻最終隻能反目成仇的盟友,割席絕交的至親。

而這些怨恨、衝突、矛盾,是終究有一天,要儘數償還的。

變革當然是偉大的。但這種力量太強大,太可怕,也太難控製了。大概有懲於此,古人才說“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當開啟變革之時,也同樣開啟了潘多拉的魔盒。變法開始的那一刻起,變法者便已經是煢煢獨行,每一步都深陷血泊之中。而這血泊日積月累,終將翻山倒海,淹沒一切敢於變革的妄人,並留下永恒的印記——看哪,這就是變法的代價!

武皇帝晚年的遭遇,與其說是巫蠱的禍亂,倒不如說是變法者慘淡的先聲。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中;但為眾人開辟新路的狂徒,卻往往死無葬身之地——商鞅如是;吳起如是;張居正如是;甚至皇帝——高高在上的皇帝,亦然如是。

“變法無不以流血始”。現在,該輪到尊貴的天子,獻上他長子淋漓的鮮血了。

不過,有時候說來也很有意思。對於某些矢誌變法的人而言,恐怕寧願血汙滿身,死無葬生之地,也不願意鬥雞走馬,在灰敗與失望中度過餘生吧?

——我說得對麼,拗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