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視頻片段 冶金 技術(1 / 2)

汲黯愕然:“——技術擴散?”

天幕中所說的“技術”,莫不成,莫不成便是百工百業匠人們賴以謀生的“手藝”?但這樣——這樣瑣屑的雜務,又怎麼可能左右兩千年的曆史呢?

要縱論這樣宏偉的局勢,不正應該從大處著手,議論王朝興廢、成敗是非的聖人大道麼?為什麼,為什麼天幕卻要汲汲於工匠技藝的小事呢?

汲公驚異不解,但在茫然迷惑之中,卻隱約若有所思。

【縱覽史冊,漢朝橫掃一切的強盛,恐怕不能僅僅歸因於明君或者昏君,甚至不能完全歸功於衛青霍去病竇憲等名將——所謂千裡馬常有,其餘朝代未必沒有這樣才氣橫溢的人物;胡亂稱許強漢而漠視了其他朝代的英傑,未必不是對曆史的輕慢。

但曆代英傑皆在,卻再無法複刻當年強漢的風采,何也?

因為時代變了,大人。

在古人傳統的史學中,秦漢被視為自戰國分裂向數千年帝製轉型的關鍵時期,後世種種變革,均肇基於此;而漢朝時那種令人印象深刻的強悍,則源自於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後,朝廷任命精擅經術的儒生為大臣,由上至下所踐行的孔子“大道”。雖然漢家王霸間雜,施行的大道不夠精粹,尚且不能達到“修德而遠人自來”的至高境界,但也足夠威服四夷,天下無敵了。

這種稱許當然是給儒學臉上貼金。畢竟經術儒生成山成海的北宋,似乎也沒有在對外取得過什麼戰績。但局限於傳世文獻所選取的視角,古人也很難提出什麼更有說服力的解釋了。直到後世的考古學橫空出世,才在細節中窺見了漢朝強盛的吉光片羽。

上個世紀時,東海縣曾掘出一批漢簡,其中有《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統計了漢永始四年東海武庫所藏的武器裝備,其中大致有鎧甲合計約21萬套,頭盔9.8萬頂,馬甲5330套。盾牌10萬張,長矛等各類長兵器合計61.5萬支,劍10萬把,刀15.6萬把。弩54萬張,弩矢1146萬支,弓7.8萬張,弓矢120萬支。此外還有連弩車、戰車在內的各類軍用車輛合計7174輛。其餘雜物則不可勝計。

喔對了,從後來東海武庫發掘的細節看,這些兵器、盔甲、戰車,應該大多是用冶煉後的低碳鐵所打造,更有韌性、更易鍛造、更為精巧。】

隻聽當啷一聲,汲公的手在幾案筆硯上掠過,竟爾掃落了一支毛筆。

數十年臨淵履薄的老臣,按理說不該有這樣的失態;但聽到東海武庫那龐大得匪夷所思的數字,中大夫心中依舊起了波瀾。

他不太熟稔軍事,但僅以天幕所泄漏的數字看,這些盔甲武器少說可以武裝出五十餘萬的精兵。

這還——這還僅僅是東海一地的武庫!

皇帝默默跪坐於前,看著中大夫俯身撿起毛筆,開口又補了一刀:

“朕命人查閱了賬簿,而今關中各地武庫儲備之和,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數字了。”

汲公手指一抖,毛筆又滑了下來。

不過他倒顧不得皇帝的惡趣味了。關中是朝廷的根本,儲備了天下將近五成的武器;但窮儘國家物力所儲備的關中武庫,竟爾隻能與一個小小的,僻局東南的東海相比?

這要麼是朝廷瘋癲,將武備集中於關外,要麼便是武器太多太充裕,以至於東海郡區區數十縣之地,都能有這樣的數字!

說實話,在這樣誇張的對比下,汲黯還真的寧願相信後者……畢竟數量增幅如此誇張,委實令人不可置信。

【總的來說,東海及長安武庫的挖掘,完全驗證了考古學界長久以來的猜想——在兩漢之時,華夏文明所掌握的冶金技術曾有過一個驚人的飛躍,不但質量大大提升,數量亦然擴張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而正因這種技術上的進步,原本昂貴的鐵製武器廣泛鋪開,甚至有了鋼鐵器械的雛形。

這種材料學的革·命引發的效果極為深遠,其中最直白、最明顯的效用,便是武器上的絕對優勢。漢元帝時,陳湯千裡奔襲北,斬殺郅支單於,向朝廷稟告稱:“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何者?兵刃樸鈍,弓弩不利。”後世津津樂道,所謂“一漢當五胡”的案例,正源於此。

不過,陳湯不愧是親臨戰爭的將領,說話相當樸實,沒有扯什麼“以德化遠”、“聖人大道”的高調,而是老老實實將勝利歸功於為士人所鄙視的器物小技之上——此外,他估計的數目也算是極為保守了。以後世考古的結果來看,匈奴的刀劍、箭矢大約是以漠北銅礦低溫冶煉出的青銅兵器,最多不能超過60厘米上下,如果再想鑄長,因為質地和工藝問題,就必然會折斷。

這樣短小、硬脆的武器,在成熟冶鐵技藝所鍛造的鋒銳鐵劍之前,簡直脆弱得像是小孩的玩具。僅以此二者稍作比較,當年漢軍手持長劍橫掃漠北草原,那種所當者死所擊者服,流血千裡伏屍百萬,天下莫不戰栗震悚的場景,便可以想見了。

換言之,當年漢武、漢宣與匈奴西域的戰爭,看似是冷兵器時代的互相鬥毆,實則卻是一方在搶先完成了技術革命後的降維打擊——如果匈奴也有史書的話,他們應該能在記載中驚訝的發現漢興七十餘年以來漢人戰力近乎於恐怖的變化。就技術而論,高皇帝時漢軍的一隻腳還留在戰國那粗製濫造的鐵器時代,至武皇帝時天翻地覆,漢軍已經是用新式武器武裝到牙齒,足可以縱橫整個亞歐大陸的強兵了。

——某種意義上,你都不得不讚歎武皇帝的好運。華夏數千年以來,有多少皇帝能僥幸遇到這技術革命、材料更新的寶貴當口呢?所謂技術改變一切,那真正是順成人逆成仙,隨風一步便可登青天,千載萬載也難逢的良機。

當然,技術革命的影響絕不僅僅局限於武器。以迄今為止發掘出的遺址來看,自武皇帝以後,大漢朝廷在各處都開設了規模極為龐大的冶鐵場地。按《史記》記載,武帝曾在全國各處設置四十九處鐵官,負責鍛造與買賣鐵器。

這些鐵官的規模無從知曉,但數字上顯然是大大低估了。太史公大約隻看過官方的數據,而忽視了大漢官吏在煉鐵上強得可怕的執行力。以數十年發掘出的遺址來看,僅黃河以北,成規模的大型冶鐵場便有一百五六十所之多,大半是武皇帝時期的造物;而冶鐵場的選地,同樣頗為微妙——武帝時的冶鐵場,除雲集於長安首都之外,多半都分布在邯鄲、舞陽、萊蕪、鞍山。

——咦,這些名字怎麼聽著有點耳熟?

不錯,武皇帝的高爐選址多半都落在了河北。而河北——河北,數千年後的河北,依然是號稱一地的鋼產量能媲美世界之半的鋼鐵之都。河北的邯鄲、舞陽,山東的萊蕪,東北的鞍山兩千年前是震動世界的鋼鐵樞紐,兩千年後還是震動世界的鋼鐵樞紐。

甚至來說,這種選址離譜到了什麼程度呢?——但凡二十世紀以來修建的巨型煉鋼廠,你往它方圓數十裡挖一挖,多半都能找到漢代的高爐遺址。

——武帝嚴選了屬於是。

從各種意義上看,人類還真是沒什麼新意的動物啊。】

汲黯微微有些愣住了。他倒不僅僅驚異於天幕隻言片語中所泄漏的“鐵官”的駭人數量(四十九處已經匪夷所思,但以天幕的語氣來看,顯然還要翻上一番),更驚異於那延續兩千年的煉鐵業,乃至於精準得不可思議的選址——如果闊彆兩千年之久的人都能在煉鐵的地址上達成這樣默契的共識,那是不是,是不是煉鐵這樣“鄙陋”的小技中,也是隱含著某種“道”的?

漢代士人鄙夷工匠,倒不僅僅因為“勞力者治於人”的觀念,更在於某種意識形態上的輕慢——工匠的本業做得再好,終究是依賴於本能於經驗,而難以總結為普適的理論,不能推而廣之;僅僅局限於一人的“經驗”,固然可以磨礪出能工巧匠,但又如何能教化百姓,治理朝政呢?讓天下人都來與你做學徒練手藝麼?經驗是短暫而鄙陋的,唯有經傳中精微高妙的理論,才是永世不朽、可以流傳千古的。

但如果——如果“經驗”也能流傳數千年之久,這經驗之中,是否也有同樣不朽的理論呢?

汲公博學廣聞,僅僅聆聽著天幕的隻言片語,便不自覺的思索起了極為幽深高妙的玄理。

皇帝則是滿腦子的建功立業,為所謂“武帝嚴選”自鳴得意了片刻之後,立即開始琢磨起了最實際的內容——如天幕所說,邯鄲、舞陽、萊蕪等地被兩千年來曆代人物公認,想必是極好的冶鐵場地。至於鞍山——鞍山倒不知何地,但聽“東北”二字,莫不成與衛滿朝鮮有關?

皇帝自覺邏輯準確無誤,暗自點頭欣賞自己的機敏,在心中為所謂“朝鮮屠為九郡”的計劃又加重了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