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視頻片段 冶金 技術(2 / 2)

【雖然冶金史的學者曾為此自嘲,什麼“開鐵廠最好帶考古隊”、“你還能有老祖宗聰明”雲雲,但武帝時的選址,顯然絕非“聰明”二字可以解釋。那時絕沒有物候地理水文等等的知識,鐵官們能選得這樣若合符節,背後必然是大量艱苦的嘗試,也必曾犯下不可勝計的錯誤;而這種耗費巨大的嘗試背後,沒有國家力量的堅決支持,是絕無可能的。

當然,這種支持換來了極為豐厚的回報。冶鐵技術的進步絕不止在於武器,畢竟武器也消耗不了各地冶鐵所的驚人產量——即使以下限估算,漢朝時建造的那些高達三米的高爐,一日也可以出鐵一噸有餘。

如此龐大的產鐵量迅速自軍隊溢出,幾乎立刻波及到了國家最重要的農業生產領域。自西漢中期以後,關中農民的耕作中便普遍出現了鐵器的影子。原本笨拙、脆弱的青銅農具被更換為了遠為強韌、牢靠的鐵製器械,效率與耕作的質量立刻大為提升。武帝時,趙過費儘心血所開發出的“二牛三犁”的耦犁之法,正仰仗於鋒銳的鐵犁——考慮到中世紀時歐洲人還要依賴六七頭牛同時拉犁耕地,這人力畜力的節省可想而知。

戰國末年,諸子對農業的估計是“中農食七人”,一個中等的農民耕作的糧食可以供養七人;而到西漢中期,這一數字翻了兩倍不止。考慮到這種驚人的農業飛躍,那麼武皇帝及以後,大漢那種富裕得誇張的記載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這種富裕甚至都不是史書寥寥幾筆“府庫充裕”可以概括。如果要窺豹一斑,就而今的考古來看,那麼大漢的富盛已經不止於上層,而是由上至下蔓延沁潤,真正形成了某種富貴浸淫已久,乃至不自知的風氣——僅以大漢邊境,北地居延為例;在僅有十餘人戍守的小小烽火台之中,居然都有《倉頡篇》、《急就章》這樣的識字書籍、練習書法的竹簡,乃至大量的私人記錄、信件。

換言之,縱使大漢蠻荒邊境的將卒,所謂“惡少年”、“刑徒”出身的底層士兵,居然都能保有極高的識字率,甚至強烈的學習熱情。

如果——如果對基層掃盲稍有理解的人,應該能夠意識到隱藏在竹筒、教材、信件背後是多麼沛然不能抵禦的力量。這種力量竟然能橫掃數千年一切習俗、言語、交通的阻礙,突破落後與迷信的種種封鎖,將帝國的文字與意願精準投送到最卑微、偏遠、不值一提的卒子麵前。這是怎樣無遠弗屆、不可思議的力量?這是怎樣匪夷所思、龐大無比的消耗?

自然,當局者迷,被這種力量所照拂到的漢軍也沒有意識出什麼區彆。而今發掘的邊境軍人的私人信件不少,但多半是聊家常瑣事、抱怨上官,並沒有什麼對識字的感想;多半是已經將識字掃盲看得司空見慣,甚至不足為奇了。

但旁觀者呢?與邊境漢軍相毗鄰,那些連冶鐵、農耕都尚不熟練,數百年來技術純粹依靠外來輸入的西域,又是怎麼看這些識文斷字、求知好學的漢人士卒的呢?

西域各國沒有留下什麼文字,我們隻能從漢人的視角稍稍窺探。無論太史公還是班大家都曾記載,說西域諸國的商賈一見到漢使,立刻就知道大漢強盛,相當順利就能達成通商的共識。所謂“見漢之饒財,欲通不得”。這邏輯看似沒有什麼問題,但細想卻未免矛盾——漢使跋涉數千裡,風霜雨雪下恐怕憔悴得都和野人相差無幾,麵對這樣蓬頭垢麵的野人,商賈憑什麼確定他的祖國富裕而又強大呢?

在這樣的異域他鄉,僅靠隨身的珍寶乃至個人的吹噓,恐怕都很難取信於人了。真正難於遮掩的,反而是某些不經意間泄漏出的細節——譬如,哪怕漢使帶來的庸碌小卒都能識文斷字;譬如,漢使貌不驚人,但當他侃侃談起農耕,就是最高明的老農也必得折服。

這是真正的,屬於頂級強國、頂級文明降維打擊的力量——當它自每一個細節中不知不覺的漫溢而出時,即使最老辣、圓滑、見多識廣的商人,亦不能不為之畏服。

能為底層小卒提供識字教育的,到底是多麼強悍的國力?以當時西域的見識,大概做夢亦不能想象。但識時務者為俊傑,商人們在交談後立刻乖順的展示了服從,表達了對通商最大的渴望。

上個世紀世界大戰的時候,德國人探知盟軍每月都在用飛機為前線的士兵運輸書信,於是將軍們默然無語,自知再也不是敵手——一封書信當然隻是小事,但能為每一個士兵運輸書信的國力,卻足以碾壓過一切稍有異心的敵手。

同樣的,當漢軍們在居延、在雁門、在玉門,在一切大漢與蠻夷的交界,朗朗讀起那些枯燥無味的識字課本時,趕著牛羊馱著貨物的商人經過,是否也曾感到過某種不寒而栗的恐懼呢?

魔鬼……魔鬼就藏在細節裡啊。】

汲公……汲公默然片刻,終於在恍惚中低低開口,聲音竟爾近乎嘶啞:

“國——國力?”

西漢的士人當然也對國家的強弱有直觀的概念,甚至也嘗試做過籠統的歸因。但總體而言,他們對國勢的理解是相當孤立而割裂的,要麼著眼於仁、義,要麼著眼於禮製;即使有一二實用之臣,也不過隻提出“秣馬厲兵”、“屯田重農”的常規舉措而已。至於屯田重農到底如何增強國勢,兵馬從何而來,那多半是強詞奪理,一番排比比喻以氣勢強行壓過去而已。

縱然汲公見多識廣,但畢竟浸淫已深,難以免俗。可也正因為難以免俗,他才立刻品出了天幕娓娓道來中某種新的東西——那並非比喻排比以氣勢壓人的縱橫辯術,用詞雖而平實簡單,但起承轉合間卻儼然有縝密的邏輯——由鐵器而至農耕,由農耕而至軍事,最後收攏為大漢強悍莫比的國力。說理之中條分縷析,翔實而又細密

這縝密嚴謹的新式說理當然令汲公耳目一新,自覺領悟到了某種超乎於尋常辯術的境界。但這說理嚴密歸嚴密,可由果至因一路追索上去,大漢強盛的根本,竟在於這小小的……冶鐵?

如此滑稽荒誕的結果,自然令汲公目瞪口呆,三觀俱碎,一時難以理解。可難以理解歸難以理解,這天幕的解釋卻委實也太嚴密繁瑣了,因果之間彼此勾連,而且句句有事實佐證,委實……委實是反駁不得。

可憐汲公絞儘腦汁,窮儘一生所學,竟爾奈何不得這緊密聯係的邏輯鏈條,終究隻能瞠目結舌而已。

【可以說,僅僅從漢武帝時的這幾個側麵,我們都能窺探大漢強盛的密碼。用冶金學者的話來說,華夏數千年來,幾乎所有的冶金技術,源頭都開創於漢朝,這樣巨大的材料學飛升,不強盛才是怪事。

而自唐朝以後,華夏的擁有的技術逐步擴散,蠻夷隨之崛起。當巨大的技術優勢被抹平後,艱難的僵持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不過,這裡我們並不是要以此為宋、明、清開脫。人類的信息交流永不停歇,技術擴散當然是不可阻止的自然規律;但麵對技術時的選擇,卻是真正出自個人的意誌——武皇帝時的冶鐵技術冠絕世界,領先東西方少說千餘年;可這樣先進到匪夷所思的技術,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麼?

不要忘了,鐵器技術最早來自於亞述的赫梯,並逐步擴散至中東、中亞,華夏掌握煉鐵的時間,已經晚了西方少說數百年;而中華大陸從不以鐵礦聞名,中原所能開采到的鐵礦石,品位遠遠不如羅馬,甚至比不得中亞。

掌握著最落後的冶鐵技術,用著最差的資源,難道是靠躺著就能躺到世界第一的麼?

人們今天口口聲聲談產業升級、彎道超車,說白了,大漢乃至武皇帝時,進行的就是一次狂飆猛進、匪夷所思的彎道超車,頂著天時(鐵器傳入太晚)、地利(鐵礦石太差)的所有劣勢,竟爾一路反超一騎絕塵,將原本高高在上的中東與西方甩下了一千年之遠!

以這樣的眼光回望,武帝時的某些政策就相當有既視感了。皇帝強行將鹽鐵國有,成立以鐵官為首的龐大國有集團,不計一切代價的為冶鐵業注入資金、賞賜爵祿;並積極與卓王孫等私有的煉鐵豪商聯合,借助商人的力量打開西南商道,獲取蜀地高質量的鐵礦石。

——加大投資,搞活市場,積極通商,所以你看,人類總是這麼沒有創意。

這是龐大而豪奢的投資(修建於各地的高爐可見一班),也是持之以恒的投資,武帝用桑弘羊改革鐵業;而霍光秉政後誅殺桑弘羊,儘廢桑氏之法,卻唯獨在鹽鐵上不肯退讓半步。這叫什麼?這就叫產業政策的持續性。

這恐怕是人類曆史上最早也最精彩的產業升級案例了。它以雄辯的事實證明,技術終究決定於人而非物質,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人類的力量足以克服任何技術的封鎖與阻礙,而以外力來推脫是最為可悲可笑的舉止。

正因為有了這樣案例,我們反觀華夏的後一千年,才能在對比中感覺出某種不可遏製的悲哀。

所謂“漢朝奠定了華夏兩千年的冶金技術”,這自然是大漢最光輝的冠冕;但反過來說,又何嘗不是華夏深沉的遺憾?

——如果兩千年來的冶金曆史都隻是完善、修補而再無開創,那麼數十代的後人呐,你們到底在做些什麼?

錢鐘書說,華夏文明總是因早熟而早衰。這是極為婉轉的諫言,卻也一針見血——我們回望曆史,往往驚歎於祖先燦爛的功業;但正因為功業過於燦爛,反而給了後人無限退縮與苟且的餘地。武帝留下的遺澤太深厚、太豐沛、太不可思議了,後人哪怕僅僅享用著偉大的遺澤,都還可以保持一千年的技術優勢。

一千年的時間裡,連茂陵裡的屍骨都腐朽了,皇帝留下的技術還在蔭蔽著他的子孫。

但這一千年總是會過去的,祖輩的餘蔭也是要耗儘的。終究有一天,華夏要走出武帝那漫長的庇護,去麵對最後的風雨。

而這就是,宋,明,清,最悲哀而痛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