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視頻片段 決策 趨勢(1 / 2)

“陛……陛下。”汲黯艱難的開了口。

說來奇怪,往日他極言進諫,直斥君非,縱然當麵遭遇皇帝暴怒的嗬斥,亦從沒有退縮畏懼過;但而今——而今看著長衫緩帶,麵色從容的至尊,竟爾一時言語艱難,作聲不得。

這當然不是懾於皇權的威嚴,而是某種難以遏製的茫然。在中大夫眼中,皇帝固然英明果斷,但舉止中頗有瑕疵,所謂“內多欲而外假仁義”,臣下有匡正君主的大義,縱使觸怒皇權,亦無不可。

但觸怒**橫溢的英明皇帝是一回事,在天幕劇透了往後兩千年宏偉的曆史進程之後,要駁斥一位為萬世立法、蔭蔽數十代子孫的偉大君主,那道德與心態上的壓力就實在莫可比擬,縱使中大夫也難以承受。

說白了,與能夠左右數千年走向的曆史的人物相辯論駁議,諸位捫心自問,有那個超凡脫俗的天資麼?

汲公不是胡言妄語的狂生,他很有自知之明,因此也相當狼狽。

皇帝卻恰到好處的展現了仁君的風範。他微微一笑,推來一個小小的陶盤。陶盤上是薄荷水飴糖與糯米一起蒸製的糕點,額外又摻入了當歸藕粉,食用後有平心靜氣的功效。

中大夫俯首謝恩,拈起一枚糕點小心咀嚼。卻聽皇帝悠悠道:

“朕已經命人查過了,這天幕所說的桑弘羊不過是一個商人的兒子,出身甚為猥鄙。哎,朕居然任命了這麼個人物來管理鹽鐵這樣的大政,真正是有愧於朝中忠直大臣的勸諫……”

汲公猛的嗆住了。若非及時以長袖遮掩,恐怕會噴皇帝一身的唾沫。他以手按摩胸膛,喘息半晌後歎了口氣:

“陛下就非得這樣調笑老臣麼?老臣素日見事不明,當然有錯……”

皇帝眨了眨眼睛:

“汲公是社稷重臣,怎麼能隨意調笑?朕嘲笑——調侃的是朝中其他的人。此外,朕提及桑弘羊,也不過是想請汲公點評點評這商人出身的小小郎官罷了。”

中大夫頗為無語的歎了口氣,隻覺得天幕剛剛為他樹立的千古一帝的濾鏡碎了一地,果然這種人物,還是可遠觀不可褻玩……

他沉思片刻,終於點頭應承:

“老臣會見這桑弘羊一麵,與他談一談。此外,臣聽聞長安的工匠中有一些頗善巧思,也粗通經義的人才,臣會儘力為陛下羅致。”

中大夫畢竟是老成謀國的人才,雖然心中已被皇帝說動,但思慮仍然極為謹慎,即使要推薦工匠入朝為官,也要先有個經義的幌子做遮掩,才能最大限度減少朝野的反彈。

當然,這樣的權宜之計不可長久;最根本的還是要解決“技”與“道”的割裂,找到工匠經驗中的“義理”……

這似乎應該找幾個墨家的子弟來斟酌。

皇帝欣然點頭,隨即微笑:

“汲公勞苦功高。功高者不可以不賞,朕早已在府庫中預備下了,隻要汲公推舉的工匠能於國有大利,朕便會賜予汲公金千斤,絲綢五千匹;還望大夫不要推辭。”

汲公不覺抬頭看了皇帝一眼——賞賜大臣哪有提前告知的?天子此舉,無非是將他汲黯當作了徙木立信的大旗,向朝中百官展示推舉能工巧匠後的巨大利益;有此榜樣在前,想來公孫弘、主父偃等必將一馬當先,爭先恐後舉薦工匠了。

……隻要於國有利,做大旗就大旗吧。汲公深深俯首:“臣謝恩。”

【如果以漢朝輝煌的產業升級為例,那麼宋代以後的華夏王朝就簡直是不可以原諒——他們的保守、自閉、冷漠是不能用客觀條件來推諉和解釋的。如果宋以後擁有造紙術、火藥與馬鐙的華夏都算是被客觀條件所局限的話,那麼交通條件極為原始,尚且隻能依賴竹簡來傳遞消息的漢朝,又是怎麼完成它領先世界一千年的技術革·命的呢?

歸根到底,產業進步還是一件高度仰仗於人力、仰仗主觀意願的事情。武皇帝時固然得天之幸,等到了戰國至秦以來冶鐵技術爆發的前夜;但技術進步從來不是水到渠成後就可以順理成章瓜熟蒂落的東西,技術的萌芽固然是珍貴的,但注意到這寶貴萌芽的敏銳目光,乃至持之以恒投入資金的強硬意誌,才是決定一個文明命運的關鍵抉擇。

如果諸位意識不到這些品質是多麼的珍貴,那麼不妨將眼光放到一千年以後。自唐末五代以來,煉丹術士們開發出的火藥便已漸漸應用於攻城摧堅之中,那麼,麵對著這堪稱偉大的軍事變革,足以改寫一切戰場邏輯的技術,大宋——庸庸碌碌數百年的大宋,被蠻夷滅國兩次的大宋,又有何作為?

產業技術的飛躍當然是很珍稀,很罕有的幸運。但僅僅將技術歸之於珍稀與罕有的天命,則無疑是對武帝最大的侮辱。運氣或許是實力,但鑒彆運氣、把握運氣需要更大、更堅決,更不可動搖的實力。

如果對武帝的水準與眼光沒有什麼概念,我們可以稍稍舉一個案例。張騫出使西域十餘年,曾在大夏見到了蜀地生產的邛竹杖、布匹,是從身毒千裡販運來的珍物;見多識廣的博遠侯立刻意識到,自蜀地出高原山嶺,必然有一條直通身毒的隱秘商路,而以此轉運漢地的貨物,不但可以避開西域匈奴人的侵擾,還能掌握對外貿易的主動權。

回朝張騫上報了猜想,皇帝的反應是“欣然”,立刻任命張騫為發間門使者,四道並出,鑿通蜀地商路,強力平定西南盤踞的諸夷,“夜郎自大”等逸事,正肇因於此。

當然,相較於武帝開拓西域的偉業,他在西南商道的經營實際上是不足掛齒的。《史記》、《漢書》中均隻有寥寥數筆而已。但卻正是這寥寥數筆的小事,反而愈發能凸顯武帝那真正超乎於庸俗之上的雄才大略。

征匈奴與平西域固然是輝煌的功業,但也恰恰因為它無可質疑的戰略地位,曆來便被漢帝視為頭等要事;所謂“複九世之仇”,自文、景以降,從來都是念茲在茲,秣馬厲兵不敢稍忘;執行這偉大的戰略固然艱難,但至少決策上是不存在什麼問題的。曆代皇帝已經反複思慮過了,繼嗣之君隻需蕭規而曹隨即可。

但開通西南商道就不同了。相較於征伐匈奴曆時數帝的思慮,鑿通蜀地的依據不過隻是張騫的一句話而已!

張騫會不會在撒謊?張騫會不會忽視了關鍵的消息?開鑿西南商道的收益能否彌補成本?

每一個問題都無法回答,但偏偏每一個問題都是致命的。換言之,這是極端模糊、扭曲、充滿了信息迷霧的領域,朝廷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拒絕決策,選擇保守,將張騫的彙報一筆帶過。但也唯有在這樣模糊扭曲充滿信息迷霧的領域,武皇帝那種敏銳到嚇死人的眼光才超然脫乎群俗之上,真正展現出頂級政治家的能力。

僅憑一個使者在數千裡外的異國他鄉聆聽到的隻言片語,就果斷做出國策級彆的調整,這在各種意義上都近乎於瘋狂;但武帝偏偏就做了,不僅做了,還做得相當堅決,也相當成功——他耗費巨資開辟的商道,後世稱為“南方絲綢之路”,或曰“茶馬古道”。自漢以降,西南商賦,蜀民生計,多半仰給於此;直至——直至百年以前,華夏最黑暗、最慘酷的年代裡,在所有外援均被切斷的時候,困守西南的中國人所唯一能仰賴的物資補充渠道,還是這條古道。

什麼叫光耀百代的判斷力?什麼叫遺澤子孫兩千年的決策?這就是。

當然,鑒於記載的簡略,要從短短數句分析出武帝判斷的依據,是不大可能了。但縱覽史冊,撫古追今,所唯一能形容皇帝的,恐怕也隻有留侯張良的那句“殆天授之”了——真正是蒼天所授,人力很難理解。

說白了,武帝當朝數十年,用人施政上的錯誤算是應有儘有,甚至翻過巫蠱之禍這樣的大車,在政務的具體料理上未必能有那麼突出;真正能令他高舉於曆史的頂點,乃至始皇帝與唐太宗亦有所不及的,恰恰是那種敏銳精準不可思議的戰略判斷——武皇帝在執行上或許翻過車,但至二十二歲掌權伊始,他就從沒有在宏大的戰略決策中犯過一丁點的失誤,有過任何不該有的遲疑。

什麼叫“宏大”?這所謂的“宏大”,影響的甚至不止都大漢一朝。以武皇帝的作風,他決策所遺留的恩澤動輒是千年起步,各種意義上的萬世效法。譬如鹽鐵官營,譬如冶金技術,譬如絲綢之路,譬如西南的商道。如果展開曆史稍稍閱覽,那麼除了各代沿襲不輟的秦製秦律以外,對後世影響最大的製度與體係的變革,大多都發生在武帝的那數十年。

甚至——甚至到了現在,我們回望這一個世紀以來的商業貿易思路,也能發現某種驚人的即視感。

所以說,後人還真是沒有創造力呢,對吧,武皇帝?

皇帝相當矜持,而又謹慎的咳嗽了兩聲。

“……其實後人也還不錯。”他很謙虛的說道:“朕看那個姓李的唐太宗,就很有創意麼。朕聽聞他施政的種種舉措,也頗受啟發,很有共鳴。”

正襟危坐的汲黯麵無表情,隻是平靜的看著至尊的天子。

皇帝稍稍有了些不自在:

“汲公想說什麼?”

中大夫深深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