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數學 縫合怪(2 / 2)

皇帝立時便不以為然:自己《尚書》、《易經》尚無障礙,哪裡還需要什麼直白明了的語言?未免太過於鄙陋了。

於是他翻開了第二頁,看到偌大的黑字:

【在學習數理知識之前,我們需要掌握基礎的數學邏輯。首先,讓我們了解一些簡單的分類規則:如果將三個金彈丸裝入兩個布袋之中,必定有一個布袋裝入了兩個及以上的金彈丸,此謂之“布袋原理”】

至尊一眼掃過,先是不可置信,隨後險些嗤笑出聲:

——就這?

這便是天書麼?原本還以為“數學”是如周易一般的術數之學,但這——這莫不是給據兒讀的啟蒙童書罷?

他疑慮而又輕視,隨意的翻開了第三頁:

【現在,請以布袋原理證明一個簡單的問題:若一百零五名身高不同的禦林軍將士隨意組合,站成一排,則其中十一名士兵向前跨進一步,便可形成一個身高由高到低或由低到高順次排列的隊列】

皇帝臉上的笑容僵了一僵,終於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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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出於某種可怕的好勝心,皇帝在宮中與這個小小的問題死磕了兩三個時辰,而今臉上的黑眼圈大半拜它所賜。到最後他不得不承認,或許皇權力能移山倒海,逼急了更是什麼做得出來,但數學就實在屬於皇權籠罩之外——它不行就是不行。

皇帝甚至為此在深夜召集了宮中的所有的護衛,但無論如何排列組合,這道題目中的結論都精準無誤,毫無差錯。顯然,這小小的“布袋原理”中的確有某種深奧的大道,隻是皇帝尚且不能領悟而已。

但天子是不能承認自己無知的。因此至尊保持了緘默,隻是將絹帛折好,裝入盒中嚴密封鎖,再將金盒推給了汲黯。

“汲卿,好好參詳。”

不稱汲公而稱汲卿,是天子對大臣鄭重的囑托。中大夫肅然正坐,俯首領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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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汲公的身影消失於宣室殿外,皇帝沉思再三,終於出聲呼喚,招來了一直等候在殿外的最的春陀。

“你把這個給霍去病,就說朕要考他一件小事,看他有沒有領兵打仗的本事。”他塞給了春陀兩個布袋,裡麵是沉甸甸的彈丸,而後仔細叮囑:“你告訴他——如果將三個金彈丸裝入兩個布袋之中,必定有一個布袋裝入了兩個及以上的金彈丸,這叫‘布袋原理’——記住了沒有?好,現在,朕要他用布袋原理證明一個小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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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公驅馬回到家中,甚至沒有脫下覲見的朝服,便迫不及待的命家人仆役預備竹簡筆墨及燈油,而後屏退外人展開帛書,從頭仔細起來。

漢朝時造紙術與印刷術尚且沒有蹤影,流傳在市麵的書籍寥寥可數,即使汲黯這樣位同九卿的二千石高官,也很少能尋覓到可看的新書——更遑論這樣立論精美、淵深奧妙,足以震動一切儒生文學的帛書?

他小心翻開帛書,從頭至尾一字字仔細看過,一邊細讀一邊在竹簡上做批注,聚精會神領悟精髓。所謂術業有專攻,中大夫的學識見聞遠在皇帝之上,因而體會感悟也要更深。這僅僅千餘字的前言之中,汲公反複感觸極深,真有醍醐灌頂脫胎換骨之感,以至於手不停揮,竟爾在竹簡上做了數萬字的注釋與感慨。

中大夫在屋中埋頭苦讀了五六個時辰,唯有餔食時出來匆匆吃了幾口脫粒的黍飯,其餘時候一律閉門不出,沉浸於兩千年來哲學高深又激烈的碰撞中。如此焚膏繼晷,燃燒了整整三根蠟燭之後,他才將前言粗粗讀通,意猶未儘的翻開了正文。

如若前言便有如此微言大義的精妙,真不知正文是何等光景——

然後他一眼看到了“布袋原理”。

汲公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是不是讀書讀得腦子都傻了。這原理明明——明明如此簡單,怎麼帛書出的題目,自己壓根就摸不著頭腦呢?

不過汲公畢竟不是年輕氣盛的皇帝。他反複讀了幾遍,確定自己大概真是人老昏聵之後,便翻開了後幾頁。

總的來說,帛書的編排還是很有條理的,為了避免古人因為字母與標識等對數學望而生畏,天幕特意調整了順序,將訓練邏輯思維的組合數學與幾何放在了最前麵。汲公翻動數頁,正好看到了線條勾勒清晰的直角三角形。

中大夫露出了微笑:布袋不布袋的他不知道,這些簡單的線條還能不了解麼?汲家本就是工匠出身,對這規矩方圓了如指掌,哪怕看上幾眼,憑直覺也能解答問題。

——於是他仔細看了幾眼,再也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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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夫是厚道人,好歹沒有屑到像皇帝那樣甩鍋給晚輩的地步。所謂三人行必有吾師,他苦思一夜不得其解,第二日便命人請來了自己任小吏時交遊的好友劉爽,虛心向賢哲求教。

這位劉爽本是楚元王的幼子,生平驕橫自大,籍籍無名,卻有一件頗為驚人的舉止——數十年前孝文皇帝的丞相張蒼編撰《九章算術》,劉爽便曾奉命協助。而今墨家隱匿不出,張蒼已歸泉下,天下還能稍微理解這帛書之“數學”的,恐怕也唯有劉爽了。

果然,劉爽大剌剌而來,入門後徑直踞坐,態度依舊輕慢。汲公貴為二千石,還要先向他問禮,才遞來一張麻布——帛書畢竟是禦賜之物,等閒不方便示人。汲公隻能讓妻子臨摹了其中的幾幅圖像。

劉爽隨手接過,漫不經心的冷笑——自張蒼死後,滿朝公卿就再也沒有能入他法眼的人物,雖然大臣們口誦經論,但恐怕連最基礎的加減乘除都不甚了了,實在令人鄙夷之極;而今中大夫求告,多半又是什麼愚蠢的算術……

他掃了一眼,看到了麻布上勾勒精細的正方形,以及四邊緊貼的三角。

——問圖形的?這倒有些意思,不妨多看一眼。

他又多看了一眼,然後——然後眼珠再也轉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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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爽捧著麻布,直勾勾瞪了足有兩刻鐘的功夫。直到汲黯要出聲呼喚,他才猛一拍幾案,翻身站了起來。

“這是哪裡來的?”六十餘歲的劉爽在屋中反複踱步,語氣近乎於急躁。

汲公微微一愣:“這是老夫偶思所得——”

“——偶思?”劉爽徑直打斷了他:“你沒那個腦子,公孫弘張湯主父偃加起來也沒這個腦子。到底是誰給你的?”

被粗暴頂撞,中大夫倒也不以為侮,隻能吐出半句實情:“陛下也在思慮這個問題……”

“皇帝?”劉爽斷然道:“皇帝更沒有這個腦子!”

汲公的臉不由抽了抽——劉爽貴為皇室宗親,能在京城中混得籍籍無名,果然也是靠實力作出來的;好歹現在大不敬之罪要改革了,否則廷尉遲早得請此人到獄中住幾年。

他無語片刻,隻能移開話題:

“陛下身側自然有賢人……這到底是什麼?”

劉爽冷笑一聲,極為輕慢的搖了搖頭。

“賢人?你知道這是什麼麼?——這是勾股圖!墨子當年找出了勾三股四弦五的法則,後來窮儘一生,也沒有找出證明的法門;直到張蒼編撰九章,勾股一章還是隻能付之闕如,草草列幾個數字而已!皇帝身邊到底有什麼賢人,竟能比墨翟,比張蒼,比墨家曆代的钜子更加的聰明?”

“——說吧,這東西哪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