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宣揚 聖賢(2 / 2)

既然如此,那麼皇帝已經決定了,就由汲公來做這個開宗立派、改革思想的聖賢!

——當然,汲公可能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當上了聖賢。但沒有關係,皇帝稍後就會命令東方朔向汲公轉達這個天大的喜訊,順便交流交流感想。

新的理論體係傳播之後必然會有質疑,還得兩位從帛書中抄——創作出更多的創見來。

公孫弘當然猜不到皇帝這損到家的操作。但聞弦歌而知雅意,他察覺到天子的語意,立刻整衣下拜:

“汲公竟然能寫出這樣振聾發聵的傳世文章,真正是天授之才,臣不如也。臣謹為陛下得士賀!”

禦史大夫震聲發言,站隊站得毫不遲疑,果斷表示了對汲黯的讚許——雖然汲公與公孫弘頗有些齟齬,但眼看皇帝聖意垂示,禦史大夫決計不會逆天而行;再說,公孫弘與董仲舒之間見解各異,那才真是異端比異教更可恨,嫌隙積怨比泰山還高,自然對批董的奏疏喜聞樂見。

——無論是誰噴董仲舒,我公孫弘都一定要幫幫場子!

皇帝果然微笑頷首,命宮人扶起了禦史大夫。

公孫弘又俯首道:“臣愚鈍淺薄,一時不能領悟汲公奏疏的深意,還請陛下將此奏疏賞賜予臣,容臣回家慢慢的思索。”

既然要批董仲舒、建立新學派,那還是要召集京中的士子,先吹一吹風再說麼。

天子自是欣然應允,還命宮人帶來了一百匹絹,一百匹布,作為禦史大夫今日積極捧場的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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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禦史大夫起身告辭,回家品鑒汲公的大作。皇帝終於轉過身來:

“仲卿,你以為這奏疏如何?”

方才禦史大夫與皇帝一唱一和之時,大將軍都隻是跪坐在側安靜默讀奏疏,從不插上一句。而今皇帝垂詢,衛青才放下竹簡,恭敬俯首:

“陛下,臣遠沒有公孫大夫的才氣……”

“不要緊嘛,言者無罪,多說一說。”

“唯。”衛青叉手道:“臣愚魯粗拙,說不出什麼好壞,隻是覺得——覺得這奏疏平實又貼切,似乎很貼合軍中將領的心思,仿佛知音一般……”

“是麼?”皇帝起了興趣:“什麼意思?”

衛青遲疑了半晌,終於下拜道:

“陛——陛下,軍中閒暇時也讀書,但除兵書以外,讀的多是《春秋》、《易經》的經傳。”

皇帝隻是喔了一聲,隨即了然:《春秋》、《易經》都是極為古奧的典籍,而為之做注的經傳更是難得匪夷所思——公羊派等注釋《春秋》,“王正月”三個字都要解釋上萬字,已經絕非常人可以理喻的了。軍中將領若日日讀誦這些經傳,那迷惑自然可想而知。

“那的確不容易。”他笑道。

眼見皇帝和顏悅色,衛將軍壯著膽子再次呈奏:

“陛下,讀書自然艱難。但除艱難以來,軍中諸將多半還有迷惑。他們反複誦讀經傳,也實在——實在不知道這些微言大義,於自己有何裨益……“

所謂“王正月”、“大一統”,就是解釋一千字一萬字,又對戰場用兵有什麼助益?大儒們都說自己所注的經傳中有聖人的義理,可不但沒有幾個人讀得懂經傳,經傳中的義理似乎太虛無縹緲,於軍旅毫不相乾。

是軍人太過愚笨,不能領會大儒的深義麼?是征伐之事太過粗鄙,所以不能走上聖人所指示的大道麼?

將領功侯自然一千個一萬個不滿,但無奈辯經實在辯不過大儒,隻能咬牙忍耐而已。

但現在這篇文章橫空出世,無異於是將領的天降嘴替,毫不留情爆殺了大儒的經傳——所謂“日用即道”,那麼沙場征伐中自然也能悟出聖賢的道,僅僅這一點變革,便足以吸引軍中同仁源源而來,自發為其助長聲勢!

皇帝何等穎悟,自然瞬間理解了衛將軍的言外之意,嘴角不由多了微笑:既有公孫弘的鼓吹,又有武將公侯做支持,這場變革思想的舉措便好辦得多了。

他輕輕一招手,身旁的宮人立刻捧來了一個錦盒。

“既然這樣,仲卿就將這奏疏帶下去,給軍中的同袍看一看吧。”皇帝道:“對了,去病就在這上林苑中操演,不妨見他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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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片刻的功夫,近侍便召來了在左近馴馬場與郎官演練的霍去病。霍郎君一身短打快跑而來,俯首向皇帝與舅舅行禮時額頭還滿是汗珠。隻是行禮抬頭之後,麵上卻儼然一股悶悶不樂的鬱氣,並沒有往日在上林苑操演時的神采飛揚。

皇帝微微一笑:“怎麼了?”

霍郎君遲疑片刻,終於低聲道:“陛下……陛下給臣布置的題目,臣委實沒有頭緒。旁人似乎也不懂……”

不錯,在接到皇帝口諭以後,霍去病一板一眼,立刻召集了蘇武等親近的少年郎官,一起思索這道難題。當然,數學從來不是能以多取勝的科目,幾個少年絞儘腦汁苦苦思索,終究也是一無所得。後來霍去病為此發急,真從羽林孤兒中拉了一百零五個身高各有不同的侍衛來,反複列隊驗證題目。但嘗試不久,霍郎君便意識到了一個小小的事實——雖然隻有一百零五個士兵,但排列組合的可能卻似乎無窮無儘,即使從他霍家十八代祖宗排起,也莫想排出個結果。

僅僅依靠直覺就能意識到階乘運算的快速增長,果然是天生的名將苗子。但要以直覺來解決組合數學,那就太為難小霍郎君了。霍去病頗為羞赧的說完這幾日努力的結果,抬頭期盼的望著皇帝陛下,眼神發亮。

——陛下想必有解決的思路吧?

不知怎麼的,天子的笑容似乎愈發燦爛了。

“朕倒是知道,可惜日理萬機,也沒功夫細講了。”皇帝曼聲道:“不過何必舍近求遠?大將軍正是派兵列陣的高手,你們不向他請教,還去找外人做什麼?”

全程在後垂手細聽的大將軍衛青莫名被拉入局中。茫然抬起頭來。

然後,他看到了自家外甥閃閃明亮的眼睛——

“舅父舅父,你看,這裡是兩隻布袋,三個金丸。其中肯定有一個布袋要裝兩個以上的金丸,這叫布袋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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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決意招攬墨家擅長術數的門徒,但無奈墨門僻居鄉野,即使以楚元王幼子劉爽的人脈,也要花費半個多月的功夫才能送去消息。因此,在等候墨家的空當,劉爽索性住進了中大夫府中,與汲黯一起整理這精微難言的帛書。汲公鑽研序言,思索“明月論”、“日用即道”的大義;劉爽則推敲正文,嘗試解答那些艱深的數學難題。一文一理,倒也算搭配默契。

如此閉門研習六七日後,太中大夫東方朔忽然到訪,聲稱奉皇帝的諭旨而來。但東方朔卻沒有讓中大夫擺香案行禮接旨,而是站在大堂正中,口述了當日皇帝與公孫弘的奏對,並向汲黯展示了那道《駁董生議》。

汲公措不及防,反複觀看這據說是出自自己手筆的奏疏,一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瞠目半晌,終於咬牙開口:

“陛下與東方大夫替臣寫的好文章!但署名之前,是不是也該告知老臣一聲?”

老劉家的皇帝拉人背黑鍋,已經是赤·裸裸到這種地步了嗎?!

東方朔麵無表情:“五日以前,陛下已經將奏疏賜予禦史大夫公孫弘及大將軍衛青,命二人回府細細品讀了。”

開玩笑,皇帝怎麼會給臣下辯駁脫身的機會?而今五六日過去,署著汲公大名的竹簡早就從公孫弘府邸四散流布,再也不可清理了。所謂生米煮成熟飯,這開宗立派變革朝野的聖賢,汲公是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

眼見中大夫嘴角抽搐表情扭曲,同樣被逼著當槍手的東方朔終於有了淡淡的安慰。他停了一停,低聲道:

“汲公,自禦史大夫將竹簡帶回府中以來,數日間京畿的士人爭相傳抄誦讀,長安竹簡的價格都翻了一倍……”

雖然是摁頭署名,但這篇文章委實是太好太過出色,一經公孫弘宣揚後立刻有了石破天驚的效果,兩千多年前的漢儒哪裡見過這種等級的哲學思辨,哪怕隻是稍稍聽聞,也被震得矯舌不下五體投地,真正是黃鐘大呂振聾發聵,敲得人三觀俱碎。

數日以來,諸生們前赴後繼的奔往公孫弘的府邸,借閱或者傳抄這份驚世駭俗的奏疏;乃至於群聚議論,彼此爭辯問難,解讀文義,大有戰國時稷下學宮的遺風。東方朔甚至聽聞,已經有博士辯論時稱汲子而不言其姓名,儼然是賢哲的待遇了。

雖然提前數百年創造出了長安竹貴的典故,但成聖成哲的中大夫並無喜悅之色,反而冷冷望著前來通傳的東方朔。當然,遷怒於使者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他思慮片刻,隻能漠然開口:

“既然是陛下的聖意,老臣自然不敢稍有推卻,隻是有一個冒昧的陳請,想求陛下俯允。”

東方朔立刻道:“汲公請說。”

皇帝陰損歸陰損,該給功臣的待遇卻從不含糊。早在令東方朔上門傳話之前,天子便已經給他交了底:隻要中大夫願意認下這篇文章,當這個開宗立派的聖賢,那麼金玉珍玩官職俸祿,但凡國庫所有,朝廷絕不吝惜;皇帝甚至已經為中大夫預備好了侯爵的封邑,不久便可頒下製。

卻聽汲公徐徐道:

“陛下既然要推行新學,則上行而下效,勳貴重臣們總不能置身事外。臣在家中研究這帛書,見其中‘數學’一道包羅萬象,深奧莫可比擬;因此想請陛下的旨意,召集在京勳貴外戚的子弟,一齊研習這數學的道理。畢竟,這數學之道,於軍國百業,實在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