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教授 同人(1 / 2)

眼見東方朔告辭出門,汲黯眺望著使者遠去的身影,終於徐徐歎出一口氣。

隻是歎氣未畢,就聽到身後悠悠的聲音:

“你自己跳火坑也便罷了,還拉著老夫一起跳麼?”

汲公回頭一看,卻是劉爽從屏風後轉出,手中還捏著一隻毛筆。

劉爽淡淡道:“有意思,我還以為拉人跳火坑是我們劉家的專長呢。想不到汲大夫也不遑多讓。”

汲黯……汲黯竟無言以對。

不錯,各種意義上來說,汲黯的確是賣了他這位老友。如若皇帝真采納了教授勳貴子弟數學的建議,那麼放眼長安城中,數學一枝獨秀而又能鎮住那些無法無天勳貴公子的師長,也唯有楚元王一人了——畢竟輩分擺在那裡,連皇帝都未必好跟這位宗室中的老前輩計較。

中大夫隻能又歎了一口氣:“這也是為了國家的公事。陛下既而要變更舊製,勳貴們的子弟總不能自甘落後。再有,陛下銳意革新,能在百工百業上有所造詣的,必將前途無量。”

他這老友雖然才氣斐然,無奈一張嘴實在太臭,橫掃京城聞名上下,人人都是避之不及,因此到現在都隻是閒散宗室而已。如果能靠著在數學上的造詣在皇帝麵前留下姓名,也算是蔭蔽子孫的好事。

劉爽微微皺眉,雖然了悟汲公的好意,卻仍然不覺疑惑:

“天子已經決意改製了?”

雖然早知道他這位好族孫銳意進取,但竟然大膽到敢於改動大漢數十年來以經義策對取士的傳統,還是頗為超出老前輩的預料。

中大夫稍稍頷首:“不錯。陛下正有意於漠北西域,設若提拔的工匠能在征伐開拓中展示出長處,剩餘的事便順理成章了。”

皇帝到底不是聽個洗腦包就盲從的詐騙受害者,即使天幕將所謂的工匠技術吹得神乎其神,他也要在實戰中驗證一番。當然,如若真有預料中的效用,那接下來就必將是一往無前、大刀闊斧的變革。

值此天翻地覆、乾坤鼎革之際,愈能順應時代,便愈能乘風直上,呼雲喚雨;正是劉爽等人千載難逢的良機。

劉爽感懷老友殷殷的情誼,卻開口嗟歎了一聲:

“雖然如此,但標新立異者不容於世,守舊者未必敢非議皇帝,但你這開宗立派的聖賢,怕是要被群起攻之了。”

汲公微微搖頭,卻隻能笑一笑而已:

“放心,以陛下的手腕,可不是那些士人們能隨意招惹的。”

·

中大夫預料得毫無差錯。皇帝雖然缺德了一點,但還沒屑到不管不顧,出賣臣下的地步。借公孫弘之手傳播出奏疏之後,皇帝立刻召集了心腹的文士,通讀了帛書後秣馬厲兵,預備著替汲大夫發聲著述,與朝野非議新學的士人決一死戰。原因也極為現成:汲公敦厚君子,不善言辭,自然要他們這些擁躉代賢哲立言,捍衛新學的名譽。

孔子的《論語》不也是弟子們所搜集整理的麼?我們這些文士收集汲公的論述,敷衍成文,正是效仿先聖的舉止!

果不其然,在奏疏傳頌數日之後,京城中立刻有了反對的聲浪——新學提倡“日用即道”、提倡“實學”,無疑是刨了諸位皓首窮經博學大儒的老巢,自然是要拚死反擊;但文士們磨刀霍霍,尚未與反對派短兵相接,長安城中的賢良文學博士大儒先就吵成了一團,除書信互噴彼此嘴炮之外,乃至於有線下對峙,靠拳頭短劍物理辯經。

原因倒也不甚稀奇——除數十位位博學鴻儒之外,尋常求學讀經的士人,誰特麼想背那些一個標題就能注釋幾萬字的經傳?

若僅僅是複雜冗長也便罷了。這經傳注釋往往還是博學大儒的家傳秘學,必得拜入師門親聆教誨,才能領悟所謂聖人的“微言大義”;拜師艱難尚在其次,但一入師門後終身被師徒之義轄製,便等於永遠成了大儒們在朝堂上布的暗子,再難得自由。

換言之,傳統的經術取士基本就是個批量製造壟斷學閥的機製。眼下軍功世侯勢力鼎盛,以經術左右朝局的大儒們還不敢妄為,但學閥盤根錯節,也足夠尋常士人大吃苦頭。而今好容易有了足以反擊經術的武器,怎麼能不拚死捍衛?

於是乎上下各懷心思,奏疏流傳後不到一月之內,長安內外立時便亂成了一鍋粥,僅僅太學一地,每日便有五經博士閒暇之餘激情對線,手口並用,聲震四鄰,乃至於驚動過好幾次京兆尹。至元朔元年的十二月,皇帝看熱鬨不嫌事大,索性命東方朔率文士加入戰團,參照時下的思潮,應勢製導,稍作修訂,推出了數篇追隨汲公奏疏的重磅文章。

正所謂行家出手,方知有無。預備已久的文士們根本不屑與大儒做口舌之爭,一上來便正本清源:汲公的奏疏並非標新立異的妄想,而實在是紹述聖人的大作,每一字每一句都蘊含著聖人的微言大義。

奏疏之中,所謂“百姓日用即道”者,源自《周易》係辭:“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所謂“人人皆為聖賢者”源自《孟子》“人皆可為堯舜”。哪一句不是聖人的原話?那一句不是聖賢的妙論?

簡而言之,汲公絕非妄論,而是代聖人立言,代老祖宗立言;反對汲公便是反對聖人。你們這些大儒再如何博學,還能有老祖宗聰明?!

要知道,曆朝曆代儒學之中,漢儒是公認的“義理粗疏”,雖然注釋的經傳成篇累牘,但與原著大抵毫不相乾,充其量隻能算瘋批同人大手子的OOC大作;唐儒宋儒明儒等好歹還隻敢在聖人著述中夾帶私貨,漢儒就基本是毫無原文、滿篇私貨,隻偶爾在洗腦包中夾幾個孔子周公溜一溜縫。以諸位大儒的作風,恐怕起孔子於地下,都未必能辨認出漢儒為自己著述的那洋洋灑灑數十萬字的《春秋》注解!

正因如此,東方朔等考據嚴格、邏輯清晰的文章一出,便立刻有了降維打擊的功效。諸位大儒固然發洗腦包發得手軟,但好歹還不敢將周公與孟子踢出儒家,麵對這樣赤·裸裸的原文攻擊,隻能顧左右言他而已,氣勢未免大餒。

以常理而論,辯經若辯不過,隨之就該上朝堂的手段。但大儒們左思右想,到底沒有敢貿然動手。一者是汲黯這二千石的高官委實不太好惹;二者是京中流言四起,都說衛青將這奏疏帶回軍營,竟爾吸引了眾多將領的注目,而今奏疏廣為流布,如公孫賀、蘇建等軍侯廝殺漢,居然都是人手一冊,念讀不輟!

而今皇帝用兵四夷,朝中軍侯的勢力極為龐大,自己貿然上書,怕不是會被圍毆得滿頭是包……

在如此危急存亡的關頭,大儒們反複這封令他們恨之入骨的奏疏,終於發現了華點:這篇文章立論恢弘,邏輯嚴密,但卻是以痛批董仲舒為起筆;董仲舒不算顯貴,但當初的策對卻是皇帝禦口親褒,宣示天下的名作。而今汲黯公開駁斥,豈非是在啪啪痛擊陛下的臉?

一念及此,大儒們精神振奮,立刻向未央宮投去了熾熱的目光:

和這樣的蟲豸在一起,怎麼能搞好朝政呢?出重拳吧,陛下!

·

皇帝果然出了重拳。

至十二月下旬,於宮中作壁上觀的天子召見了同樣閉門在家鑽研帛書的中大夫。

召見即將被開宗立派的老臣,一則是表示撫慰榮寵,為新學提供強硬的支持,二則是與中大夫商議新學修訂的方向——帛書的理論固然絕妙,但終究帶著兩千年後的風氣,與時下思潮終究有些格格不入,需要再縫一些大漢特色的玩意兒進去。

這自然也無可厚非,但汲公一聽皇帝的打算,仍不由大皺眉頭——除常見的儒、墨以外,至尊竟然還想把方士給嫁接到新學上!

“陛下,這……”

中大夫的臉色並不好看:在新垣平李少君接連翻車以後,朝中忠直的大臣基本都對方士有了點創傷應激,雖然方術還遠未走到巫蠱後天下聞之色變的地步,神秘論的風氣在權貴乃至儒生中還頗為盛行,但終究——終究難登大雅之堂……

皇帝當然沒有瘋到這樣輕重不分的地步。他微笑道:

“汲公誤會了。朕之所以要用一用這些方士,與他們的方術密法倒沒有什麼乾係,隻是看重了他們‘格物’的能耐而已。”

說罷,他拍一拍手,身邊左右護衛的侍從立刻自腰間抽出兩柄長劍,當空交擊。隻聽當的一聲巨響,左邊的鐵劍倏然斷裂,竟爾不是一合之敵。

右邊的侍衛將完好的長劍雙手捧上,卻見劍身光華如水,渾無瑕疵。

中大夫注目細觀,頗為遲疑:“這是……鋼?”

而今冶鐵技藝發展,少府的工匠們已經打造出了比鐵更為鋒利堅韌的“鋼”。但迄今為止,工匠的技術仍然是有巨大缺陷的,他們煉鐵的溫度太低,不能在反應中去除熟鐵富含的雜質,因此摸索出了不得已的土法,即以反複捶打淬火的辦法氧化雜質而滲入碳,逐漸調整碳-鐵比例,嘗試得到高強度的鋼。

此種工藝繁瑣到了極點,因而價格高昂得離奇,且成品上必定保捶打後的怪異花紋。但現在這長劍鋥光瓦亮,卻顯然與尋常的鋼劍大不相同。

皇帝屈指一彈,鋼劍嗡嗡作響,聲音清越而又澄澈,顯然是極好的鋼材。

“二十餘日以前,朕將帛書賜給了少府中的方士一份。”天子淡淡道:“帛書中不是口口聲聲,要‘格物致知’麼?朕也很想看看,這些方士能格出個什麼來……不過,以現下的情狀看,他們倒還有些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