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教授 同人(2 / 2)

天幕帛書雖然以數學起步,但更強調與生產實際的結合,所選的組合數學、幾何直觀之中,有大量聯係實踐的題目。而方士們被皇帝囚禁於少府,走投無路,絕望之下潛力爆發,竟然真叫他們從帛書中看出了端倪。

汲黯不解:“……陛下是說?”

“那些方士在獄卒手上吃了點苦頭,終於改了改他們裝神弄鬼的脾氣。”皇帝平靜道:“他們招認說,煉鐵的關竅在於火力,火力的關竅在於‘氣’——這氣無處不在,無形無色,卻蘊含太陽的神力,火焰隻有得到足夠的‘氣’,才會旺盛。而這帛書之中,恰恰就記載著‘集氣’之法……”

——不錯,方士們自戰國混到秦漢,八麵玲瓏風吹不倒,能把列位賢君都忽悠得光屁股丟人,那手上必然是有兩把刷子的。這所謂火焰與“氣”的原理,便是曆代方士自煉丹點金中總結而出,口口相傳的密法。原本這密法稍加修飾,又是糊弄皇帝的絕妙方術,但無奈獄吏下手太狠,方士們委實承擔不住,一開口將祖宗十八代的底褲都給泄了個乾淨。

當然,這“氣”生火焰的認知,不過最粗淺鄙陋的樸素唯物主義而已。但再樸素的唯物主義也是唯物主義,被錘得亡魂喪膽的方士仔細品讀皇帝送來的帛書,立刻發現了門道——帛書中為了貼合實踐,專門在幾何之後講解了數學建模,要求初學者利用幾何知識設計一台能夠最大限度利用空氣與熱能的爐子,並在答案中附上了較為詳細的解答過程。

空氣!爐子!彆人看不懂,方士們還看不懂麼?!

為保小命,驚弓之鳥的方士們果斷按帛書的圖紙造出了爐子,還參照答案講解買下了長安市集所有的豬尿泡,按帛書計算的方位日夜不停向爐中的鼓風。如此雙管齊下,氧氣充足,爐中溫度終於突破了一千五百度的大關,抵達了高爐煉鋼的臨界點。

自然,這種煉鋼法還是相當拙劣、低級的,甚至煉出的鋼鐵未必能比得過工匠們打造的百煉鋼。但新技術的其餘優勢卻是無可比擬——僅僅方士們做試驗所煉出的這一爐子鋼,便相當於少府工匠們五年的產量!

數量差距誇張到這個地步,皇帝再如何外行,也立刻就察覺出了這新技術驚人的前景。他之所以動念要將方士容納於新學之中,原因也在於此。

——方士們裝神弄鬼數百年,手上到底積累了多少好東西?!倒出來,倒出來,全都給朕倒出來!

中大夫雖然對技術進步隱約有所體悟,但聽到這等對比,還是頗為詫異。他沉默片刻,出聲感歎:

“陛下,所謂千金市馬骨,這些方士既有這樣格物的能耐,正該多多封賞才是。”

“這是自然。”皇帝欣然道:“朕已經擬好了旨意,主持煉鋼的方士納為侍中,賜金百斤、帛百匹;搭建火爐的工匠賞賜米百石、布百匹。”

顧慮方士又施恩工匠,皇帝變法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了。當然,展現態度之時,還得顧念衝鋒陷陣的老臣,於是皇帝溫聲開口:

“不過,方士們再如何格物致知,名聲上到底不好聽——也罷,這樣將方士納入新學的文章,還是由東方朔、朱買臣等署名吧!”

由東方朔等署名發表,那文章便與開宗立派的汲公毫無關聯,充其量不過是能創死人的同人二創而已。這自然是對中大夫的體恤,隻不過體恤中又自然而然的夾雜著劉家皇帝一貫不做人的甩鍋**。雖然知道東方朔朱買臣等多半會因此而大受封賞,中大夫依舊是心情複雜:

“陛下盛恩。”

他停了一停,還是無法從容麵對,隻能轉移話題:

“陛下,臣十數日前曾托太中大夫東方朔陳奏,所議之教授數學一事,不知可否施行呢?”

皇帝的臉色變得肅然了:如若十幾日前,對帛書的種種推測還僅僅隻限於猜想;那麼自方士煉出鋼鐵以後,它便無可爭議的展示了匪夷所思的效力——如果一道題目都能有這樣點石成金的妙用,那麼學通了帛書的精華奧妙之後,又能臻至何等境界?

這“數學”不學能行麼?

但正因為這帛書至關緊要,皇帝才不得不謹慎以對,小心處置可能的風波。他沉吟片刻,徐徐道:

“教授數學倒並不為難,但教授還在其次,即使學有所成,總該給一條可靠的前途才是。”

如若僅僅是上林苑中選擇一二近臣子弟教授這數理之學,還隻能算是皇帝無傷大雅的心血來潮,但要廣泛召集勳貴後裔教學,這意義便迥然不同,等同於直接向盤踞大漢數十年之久的經義開戰,如此天翻地覆的壯舉,縱以皇帝的英睿,一時也難下決斷。

天子又道:“再有,即使這帛書‘數學’奧妙無窮,總得徐徐圖之,讓朝中見識到數學的大用,方可推行。”

汲公垂手道:

“是。”

徐徐圖之當然是治國的至理,但朝堂上的事情,大半是拖著拖著便不了了之。為了堅定至尊的心意,中大夫沉吟片刻,決定給皇帝一個永不能忘卻的數學震撼。

當然,中大夫深諳皇帝的心理,再沒有說什麼經世致用的大道理,甚至沒有提及帛書驚人的實用利益,他隻簡單上奏了一句:

“陛下,這帛書中的題目,都是有標準答案的。”

皇帝愕然:“標準答案?那又如何——”

一語未畢,皇帝猛然醒悟,眼眸中閃過了一抹亮光!

不錯,標準答案!

——而今大漢以經義取士,講究的是領悟聖人微言大義精深玄言;但領悟一事人言人殊,最終又該以誰的見解為標準?以多年的局勢看,這評判經義的權限,毫無疑問的落在了各門各派的大儒手裡,即使朝廷也難左右。

這無疑是對國家權力極大的侵吞。太初元年以後,大儒依仗著解經權興風作浪,屢屢乾預朝政,更是令皇帝無法容忍。但無奈形勢所迫,而今也隻能視而不見,勉力以文法酷吏製衡而已。

但設若——設若朝廷取士不再完全仰仗於這模糊、朦朧,被大儒壟斷話語權的經義,而摻入了某種答案確定無疑、絕沒有空子可鑽的學科,那麼……

皇帝的鼻息變得粗重了。

汲公露出了某種心滿意足的微笑。

·

彼此對視片刻之後,君臣之間終於達成了不可言說的默契。

“中大夫說得有道理。”皇帝緩緩道:“縱使徐徐圖之,也要先做些預備……也罷,先把京中十二以下的勳貴子弟招來,學一學基礎再說——朕記得,當初張丞相曾編訂過《九章算術》?”

以《九章算術》為入門的根基,也算是考慮到了難度。中大夫俯首稱是,卻再次陳奏:

“陛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要推行這數理新學,還要皇室垂範天下,方能一往無前。”

皇帝……皇帝的眼角微微抽了抽。

沉默少許之後,皇帝顧左右而言他:

“汲公金玉良言。但朕日理萬機,委實是忙得不可開交……“

——不錯,隻是忙得不可開交,絕非什麼難度問題。

汲公頓了一頓,倒並沒有苦苦逼迫,隻是平心靜氣的建議:

“既然如此,那麼太子年幼,時間尚且充裕,不知可否在啟蒙訓導之中,加入這‘數學’的內容呢?”

皇帝:……

說實話,想到帛書中匪夷所思的題目,天子不是沒有猶豫。但他已經回絕了汲黯一次,再開口峻拒,難免會泄漏自己的底細……再說,朕的兒子應該——想來——大概也未必會怵這“數學”吧?

皇帝稍稍點頭: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