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武皇 第一個視頻(一) 大怨種……(1 / 2)

武周天授二年,神都洛陽。

這大概是武氏宗親最為榮寵顯貴的光景。自前年武皇討平駱賓王、徐敬業的叛亂以來,唐周易代最後的一步終於落下,再也無可轉圜。洛陽城中李氏沒落而武氏顯赫,皇帝的侄子侄孫隨之青雲直上,各據要津;但所謂得隴望蜀,在占據了一切權勢與富貴的頂點後,武氏宗族的野心隨之高漲,開始覬覦起了某些高高在上的東西。

到了當年的五月,武氏宗親的指望似乎漸漸有了成算。為強本而弱枝,聖神皇帝施恩宗族,以長侄武承嗣為魏王,授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武承嗣氣焰煊赫,一時貴幸莫能比擬。同年六月,承嗣入宮謝恩,武皇賜宴於仙居殿,君臣儘歡,和樂融融。

酒過三巡以後,武承嗣捧杯上前,稱頌武皇功德,又奉上近日於洛陽郊邊現世的祥瑞,一塊天生五彩,紋路如“止戈”的美玉。止戈者武也,自然是皇帝承接天命的瑞兆。

當然,按照慣例,奉獻祥瑞的大臣還應興吟詩作賦,以彰皇帝聖德。武承嗣早有腹稿,斟酒後再次下拜,但頌詞尚未出口,卻聽半空中叮當一聲輕響。五色的光幕緩緩浮出,隱約可見起伏的文字。

這莫大的變故驟起突然,不僅魏王首當其衝,嗷一嗓子跌翻在地;隨行侍奉聖上的女官宮人們登時驚呼嗥叫,不能自已。膽小者駭得當場昏厥、不省人事,膽大者則放聲喊叫,哆嗦著向後退卻。一片混亂中哭喊連天,嘈雜不堪。所幸當值的女官是武將出身,當機立斷抽出淨鞭抽打地麵、高聲呼喝,好容易才壓服了滿殿無頭蒼蠅一樣亂竄的恐慌人群。

在滿殿呼叫狂奔之中,唯有武皇端坐不動,抬頭仰望空中光幕——光幕的顏色已經漸漸沉澱,隱約飄揚起古怪而動人的背景音樂。

眼見秩序稍稍穩定,專職為武皇草擬製誥的女官上官婉兒膝行至皇帝禦榻之後,低聲進諫:

“陛下,天降異相,莫知原由,不如到後堂稍避——”

一語未畢,皇帝的寵婢韋團兒忽爾屈膝下跪,連連叩首,語氣亢奮而又喜悅:

“賀喜聖人,賀喜聖人,這天降的異相,正因魏王所獻的祥瑞而生啊!足可征天命在周,運數已定,迥非人力可以強求!”

韋團兒這婢子聰明狡黠,善窺聖心,此刻大膽出聲,一麵是猛拍皇帝龍屁,一麵則是奉承魏王。果然,此番恰到好處的阿諛一旦出口,不僅散亂瑟縮的宮人們如夢初醒,嘰喳附和,就連癱軟在地的魏王武承嗣都回過神來,掙紮著起身跪拜,想要順勢再來一場諂媚。但起身時大腿溫熱,魏王定睛一看,發現剛剛斟的美酒已經儘數潑在褲管之上,於是瞠目結舌,一時作聲不得。

此時殿中一片諛詞如潮,聖神皇帝卻不動聲色,隻是抬手把玩禦榻上的拂塵,仿佛渾然無意的拂過上官婉兒的肩膀。才人立刻會意,匍匐著又膝行退了下去。

仿佛聆聽到了人間殷殷的期盼,天幕終於浮出了一行大字:

【姑媽的嘴,騙人的鬼——論武周前中期的奪嫡之爭】

——大殿內的奉承立刻消失了個乾淨,死寂得像是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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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滿殿的宮人而言,天幕僅僅閃耀彩光已經足夠驚人,而今親自下場展示文字,更意味著無數不敢細想的可怕深意。正因如此,不僅宮人女官猶如泥塑,方才還歡呼鼓噪的韋團兒更是雙腿一軟,徑直癱在了禦榻之下。

在一片呆若木雞的死寂之中,最引人矚目的恐怕是魏王了。天幕所謂“姑媽的嘴,騙人的鬼”——能稱呼聖神皇帝姑媽者,舍武承嗣這位好大侄以外,還有哪位人選?

至於奪嫡之爭嘛……無數驚惶中的宮人暗自以眼神示意,卻不敢仰視。

驟然遭逢巨變,魏王尚且跪坐於地,目瞪口呆的仰望空中,雖然姿勢幾無更改,雙手卻是在微微顫抖,竟連酒盞都把持不住。

所謂疾風知勁草,僅僅看魏王那張扭曲得猶如門神上尉遲敬德與秦叔寶合體的臉,就能知道奪嫡兩個字在他心中激起了多大的波瀾……喔,或許還有對姑媽那句不妙的評價。

眼見侄子的反應尚不如韋團兒,擅長騙人的皇帝姑媽臉上頓時沒有了表情。

在這怪誕的氣氛之中,天幕迅速演變起伏,傳出了極為歡快的聲音:

【各位觀眾老爺們,今天讓我們繼續中古世紀的旅行,聊一聊熱門題材中不太為人所關注的部分——譬如,則天皇帝與她的大怨種親戚們……】

聽到這一句話,其餘人等尚且懵懂,跪坐在側的上官婉兒卻不由一顫,極為驚懼的望向了盤踞禦榻上的皇帝。

與韋團兒魏王等頭腦清澈才、不世出的人物不同,上官婉兒是真正的名門後裔、宰相根苗。就她的才學,自然立刻便覺察出“則天皇帝”最細微奧妙之處——以朝廷這數十年的慣例來看,則天二字不像是給活著的皇帝上的尊號,倒像是給死皇帝上的諡號!

當然,諡號與否還算無所謂,但諡號的出處卻令人不敢細想——何謂之“則天”?思來想去,典故必定出自孔子之《論語》:唯天為大,唯唐堯則之!

唐堯則之,唐堯則之!大周的皇帝龍馭上賓以後上了個稱頌唐堯功德的諡號,這其中的不可言說的動蕩波折,還用得著細想麼?

上官婉兒再也承受不住,她伏地的雙手連連抖顫,直覺頭暈目眩,幾欲昏迷。

能從這種細節中覺察出關鍵的當然隻有極少數,大部分宮人女官依舊是一副三觀破碎後茫然反應不能的模樣,唯有高高在上的皇帝表情漠然,神色中掠過了一縷的陰霾。

【陳寅恪老先生曾經有過一句總結,認為南北朝至唐朝有著一種極為微妙的曆史延續感。概而論之,雖然中下層的百姓官吏在長達數百年的大一統中充分享受了紅利,但上層的內鬥卻與前數百年南北分裂時並無什麼區彆——當然,以南朝那種換皇帝如殺雞的風格來比較大唐,還是未免有些羞辱;但你要說大唐在政權穩定性上比北魏強多少麼……

大漢表示:我不是針對你們哪一個,我是說兩位都是樂色。

這種祖傳的不穩定性,再與則天皇帝女主當國的特殊關口一撞,那真真是天雷勾動地火,複雜敏感更要超出尋常皇帝的百倍以上——在女皇任上,奪嫡不僅僅是奪嫡,更關係到江山的法統、血緣的親疏、關係到宗法祭祀血統等等一係列封建社會最複雜最敏感的話題。

可以說,尋常皇帝碰到如上一個話題都能麻爪半輩子,而女皇登基後卻是一口氣將雷統統引爆,那精彩之處,自然可以想見。也無怪乎史家銳評,說則□□全部的政治精髓,都在爭儲兩個字上了。

不過,雖然上層大半精力都傾注在爭儲二字上,但自女皇登基以來十數年,政爭中委實沒有打出過什麼精彩操作。

李氏一方是先天劣勢,在武皇麵前估計連放屁都怕放響,睿宗、中宗都是中人之姿,在高壓政治氣氛下自保尤且不及,也談不上招攏班底;而武氏一方看似占儘優勢,但在執行上隻能用菜到摳腳來形容——如果縱觀武承嗣武三思的傳記,那麼在他們權勢顯赫卻乏善可陳的一生之中,全力以赴,念茲在茲的,基本就隻有三件大事:

偽造祥瑞,奉承姑媽;

勾結酷吏,迫害大臣;

討好男寵,圍剿李氏。

下麵呢?下麵沒有了。

……說難聽點,哪怕太宗世民皇帝的操作學不來,總可以看看廣大帝當年的舉措吧?即使浮躁飛揚放肆妄為如廣大帝,當日謀奪儲位之時,人家也是老老實實在江南刷戰功、偽情自飾博取孝名、禮賢下士招攬英傑。如誅滅楊勇、楊秀等臟活,那都是有楊素這個白手套擋殺在前,廣大帝渾然不染半點泥汙。

政治談不上光明正大,奪嫡的手段更要陰陽兼濟。但陰損陰損的伎倆固然必不可少,但朝堂上更要講究個體麵。尤其是太子——將來君臨天下、順天應人的太子,怎麼能當著百官公卿,做出公然為男寵執鞭隨蹬、諂媚來俊臣等酷吏驚人的舉止?他們是真不知道有種東西叫士林風評、千秋公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