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變革 太平公主(1 / 2)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以後,女皇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她曼聲開口:

“昔日漢高帝禮賢下士,解衣而衣之,推食而食之,故能得天下賢士之死力。朕雖不肖,私下也仰慕先人的舉止。諸位相公若要留宿政事堂,一應起居飲食的待遇,便按宮中的來預備吧。”

這是對手下宮人的吩咐。掌事的宦官俯首領命,站立階下的宰相們也隨之行禮謝恩,但心中卻難免嘀咕。

顯然,這是皇帝施恩籠絡人心的手段。女皇起居奢華,宮中膳食無不精細絕倫,迥非平常可比。可相較於這難得一見的上方玉食,他們還是更願意能在家裡吃個夜宵。

可皇帝的要求能夠拒絕麼?

宰相們謝恩之後,站立在眾人身後的鳳閣舍人蘇味道卻突然出列,下拜俯首:

“陛下,臣才學淺薄,實在難荷重任。陛下的旨意關係甚重,臣若忝居台閣,隻怕會壅塞賢才上進之路,更會誤了陛下大治的決心。”

蘇味道蘇舍人向以模棱兩可滑不溜丟聞名,生平最擅長的便是一招不粘鍋絕技。而今眼見皇帝銳意革新,即將大刀闊斧整理朝政,登時便起了退縮之心——所謂一葉落而知秋風起,眼見革新中要掀起莫大的政潮,那此時不溜,更待何時?

你們武家這碗飯,咱們老蘇家實在吃不下去啦。還是先躲到地方當個小官,權且避一避吧……

皇帝稍稍抬眉,居高臨下掃了宰相們一眼,隻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蘇舍人的話也有理。罷了,朕要料理天下的事務,應對總須得人。朕看政事堂中的人手也著實不夠,便暫且把狄仁傑韋安石調來吧,也算幫一把手。”

聽到這話,匍匐在地的蘇舍人登時渾身一抖——狄仁傑也便罷了,韋安石可是出了名的剛正耿介,對他這見風使舵的牆頭草風範早有微詞,真要此人在中樞用事,隻怕自己得到海南瓊州做刺史了!

見機極快的蘇味道趕緊閉上了嘴,總算免去了蘇氏與海南的這份不解之源。

皇帝不動聲色拋出威懾,隨後瞥過蘇舍人,再無留意。

——這就想逃?想瞎了你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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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當麵向宰輔重臣們宣布了這重大的改革,隨後便命宰相入值政事堂中辦公,料理吩咐下來的諸多庶務。而此事密不透風,外朝猶自茫然不知。等到三四日後文昌台(尚書省)的堂官們檢點公務,才驟然意識到不對:

怎麼多日以來,鳳閣鸞台的列位宰相從未露麵?——還有,這公文數量怎麼比往日翻了兩三倍有餘?

如果說這種種的異象還隻是隱伏的征兆,那麼到天授二年的七月,朝廷便終究等來了那籌謀已久的驚雷——至七月五日,忙碌了足足一旬的政事堂終於發出了一份極為關鍵的製誥。該製誥以白麻為紙,北門學士草擬,諸宰相畫敕,皇帝禦筆用璽;君臣上下態度如此一致,儼然已是朝廷最為鄭重莊嚴的詔書,迥非尋常旨意可比。

但相比這罕見的重大詔令而言,更為令神都內外的豪強權貴驚悚的,卻是詔書中的內容——在這篇北門學士草擬的四六駢文之中,除了開頭陳詞濫調的讚頌皇帝聖德與天命之外,剩餘將近四分之三的篇幅,竟爾都在怒斥豪強庸官貪贓禍民、勾連亂政的種種舉止,並提出了極為森嚴的警告:

“小人未退,貪吏未懲,流亡未安,懷冤未理,予何得安?若不悛改,則元惡大憝,即就誅夷,若致極刑,非予所望,爾等勉之!”

“若致極刑,非予所望”!直到此時,權貴們才終於意識到,當年皇帝以天後的身份輔佐高宗天皇大帝理政,正是借貪墨虐民的大案重懲關隴豪強,由此而一舉立威,整肅綱紀,才有這數十年來的權柄風光!

換言之,這位皇帝起家的本事,就是以酷吏掃蕩群邪,摧折高高在上的世家!

好吧,而今反複品讀詔書咄咄逼人的措辭,京城上下的官吏再次回憶起了高宗年間,被禦史與北門學士左右夾擊的恥辱,以及戰栗於律條之間的恐怖。

這樣的回憶何等刻骨銘心,詔書下達後不過五六日,城中便是一片靜寂悚然。豪門貴官們惶恐憂慮,數日以來連宴飲郊遊都沒了興致,忙著在家中議論對策,清點多年以來的爛賬。

不過,在這一片風聲鶴唳之中,卻依舊有高門特立獨行,恬恬然不以時局為異——譬如數年以來驟然榮貴的武家。

雖然家中居長的魏王武承嗣依舊滯留在宮中“養病”,但武家眾人似乎並不以為意,依舊每日聚會遊玩,招來歌妓日夜取樂;如武懿宗、武三思等皇帝的近親,更是飛揚跳脫,橫行無忌,乃令家人強邀大臣貴戚上門赴宴;若有推脫不出者,竟於大臣府邸前嚎叫撒潑,鬨得不可開交。武懿宗更於宴中大肆宣揚,稱“皇帝本是我家做”,“陛下方仰仗我等,何方獄吏敢妄自彈劾?耶耶必滅他三族!”

武皇耳目遍布京城,武家飲宴的消息不過半日便送到了上陽宮中。彼時皇帝沐浴更衣,正盤膝默念《金剛經》,待情報送到之後,她展開紙條隻是掃了一眼,隨手便投入一旁的檀香金爐中,麵無表情拎起念珠,繼續誦念。

上官才人隨侍在側,卻聽皇帝聲氣一變,竟念起了《佛說羅雲忍辱經》:

“忍之為福,身安親寧,宗家和興,未嘗不歡……”

莫生氣,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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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元年八月,時任洛州司馬的狄仁傑接到了文昌台下發的製誥,仔細拜讀之後,他額手稱慶,隨後命家人趕緊打點行裝。

“一切行李都要提前預備好,萬不可臨事匆忙!”他吩咐長子:“想來,不日就該有我升遷的旨意了。”

果然,不過兩三日的功夫,朝廷使者便馳入洛州官衙,宣讀了除授狄仁傑鳳閣侍郎、從三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敕旨。以鳳閣的本職而入政事堂平章國事,這是真正入閣拜相的待遇。小小一洛州司馬竟爾一躍升任台閣,青雲直上也不過如此。聖眷優隆至此,傳旨的使者不敢怠慢,受禮之後趕緊攙起狄仁傑,連連道賀。

但驟爾拜相的狄仁傑卻毫無喜色,反而拱手求問天使:“這樣的拔擢委實出乎意料,不知是出自哪位大相公的抬愛呢?”

使者笑容滿麵:“恩出於上,臣下焉能妄議?這是陛下口述、學士草擬的旨意,實實在在的聖恩呐!”

狄仁傑叉手謝恩,神色卻愈發凝重。待送走使者以後,他立刻招來心腹幕僚,鄭重吩咐:

“為我寫一份謝恩的奏折,奏折中要多多敘述周禮親親之誼,請皇帝愛重骨肉子孫,重用親女太平公主……”

拜相謝恩本是常理,但在奏折中塞入這一堆莫名其妙的勸諫與舉薦,卻委實是匪夷所思。以至於心腹愕然不已,一時反應不能。

“快寫!”狄仁傑催促道:“在我進京之前,這份奏折就必得要遞到陛下手裡。若有遲誤,我狄家恐怕要被誅滅三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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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二年八月,避居上陽宮已久的皇帝忽爾在正殿九洲亭召見了親女太平公主。此時已然入夏,天氣漸為暑熱,若以皇帝往日的習慣,應當攜眾皇室宗親移居驪山沐浴避暑,消磨長日。然而今年一反常態,不唯宮中毫無出遊的跡象,就連尋常賞賜予宗親的避暑佳物亦一概闕如。武家的柱石魏王武承嗣更是被扣在宮中數月之久,而今都是“抱病不起”!

如此種種怪異的征兆紛至遝來,縱使愚蠢如武氏也漸漸意識到了不對,惶恐之下不得不稍作收斂。而此次太平公主入宮謁見,臨行時也被丈夫武攸暨百般請托,求她入宮打探武承嗣的下落。

武家諸脈同氣連枝,太平公主亦不能不為夫家儘力。但她被領入九州亭之後,抬眼一見卻不覺駭異:皇帝盤坐於紫檀長幾案之後,埋頭手不停揮,身側是以冰塊雕刻而成,縱高足有一丈的瀛台與方丈;而幾案上的奏折堆積如山,高度竟與這冰雕差相仿佛。

在太平公主的記憶之中,這副景象也唯有在昔日天皇天後二聖臨朝時才得一見。彼時女皇精力充沛、勵精圖治,料理政務如掌上觀文,案牘之中從不厭倦;常常與學士女官們議論政事至通宵達旦。隻是數年前廢黜大哥獨攬大權以來,皇帝或許是年老而倦勤,漸漸開始委任宰相為自己代勞;皇權固然並無動搖,但日常政事卻難免會有疏忽與寬縱之處。

數年之間,權貴豪門能依仗權勢肆行非法,多半也是利用了女皇這似有意、似無意的疏忽。但而今——而今望一眼這高聳如山的奏折與禦批,熟稔母親心意的太平公主登時悚然,意識到了最隱秘的關鍵——至尊執政的作風,恐怕又要大有變革了!

在這樣朝野變動的微妙關頭,行事愈發要留意。太平公主心中打鼓,小心行下禮去。皇帝唔了一聲,頷首示意她坐於案前,抬手從身側翻出了一本奏折。

“狄仁傑上表謝恩,勸朕推隆親親之恩,重用骨肉至親。”皇帝淡淡道:“他還特意在奏表中舉薦了你,稱你‘忠孝行己,仁明絕倫。才無不周,識無不綜’,可堪大用。”

太平公主……太平公主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