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曆史教科書 技術(1 / 2)

大概是出於某種刻骨銘心的恨意,被酷吏糾纏許久的宰相們特意挑了個好日子來揭示周、來二人的結局——九月十五日,五品以上的京官照例在上陽宮正殿朝見天子,依規製揚塵舞蹈山呼萬歲之後,皇帝剛剛溫言問候兩句,首相岑長倩立刻出班行禮,而後自袖中取出白麻紙,開始宣讀相公一致通過的旨意。

相較於皇帝匆匆寫就的那封中旨,這封敕旨曾經諸學士精心潤色,詞藻華美用典精深,是一篇極為高明的四六駢文。然而書生殺人以筆,知製誥的學士對酷吏怨恨已久,因此筆端巧為陰陽,雖然舌綻蓮花不吐一個臟字,卻實打實將涉案的酷吏全都敲入十八層地獄,再不得翻身。

可憐兩位酷吏尚且被蒙在鼓裡,今日上朝時猶自矜矜得意四處窺伺,在笏板後記下了不少“無禮”、“失敬”的官員,預備日後彈劾所用;而今驟然聽到上諭這凶狠淩厲不留餘地的攻擊,登時便是頭暈目眩神思錯亂,仿佛被哐哐幾耳光往臉上猛扇,扇得兩眼金星亂冒——以國朝的製度,被敕旨申斥的官員應即刻脫冠而謝罪,力陳犬馬怖懼之情。然而兩人都是流氓出身,平日整人的膽量固然不少,今日突然被整,居然驚駭到張皇失措,抬腿剛想走出班列,便一腳踩中官袍下擺,葫蘆一樣滾到了大殿正中。

不過沒有關係,酷吏們不體麵自然有人幫他體麵。而今破鼓萬人捶,監察綱紀的禦史立刻出聲,喝令侍衛上前拖走了周興——不,周滅、來醜賊這兩個罪惡滔天的逆臣,當眾剝下官服、摘去魚袋,押赴大理寺看管;殿外的侍衛則趕緊呼喚馬匹,要馳出宮外傳旨:以皇帝辦事的慣例,敕旨中其他的罪名或許還需大理寺鞠審,但改名一事卻決計不能耽擱,必須要立刻通傳京中,讓周滅來醜賊全家都好好享受這禦賜的社死時刻。

眼見周來二人掙紮而去,大殿內一片死寂。大臣們垂首肅立,默不作聲,除驚嚇後怕之外,都在思索這驚天動地的變故。此事詭異玄妙之處,不僅僅周來二人這快得超乎尋常的倒台速度,更在於上諭中含糊其辭,點出的太平公主揭發酷吏的“貢獻”!

——太平公主!莫非皇帝的親女兒也要涉足朝政了?

剿滅酷吏當然是好事,但自太宗朝以來朝臣們委實是被李家那前赴後繼孜孜不倦的精力給搞得後怕不已。設若李武兩家的女兒進入朝堂,那他們用腳後跟都能想出未來會是怎樣一副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地。

還叫不叫人過日子了?

可惜皇帝的意願從不以大臣為轉移。誦讀完問罪酷吏的詔書之後,宰相立刻又從袖口中摸出一卷絹帛,向朝中重臣宣示了另一則重大的消息:周滅、來醜賊荼毒京中數年,無辜被害的官吏百姓不計其數,多有家眷流落無依;公主垂念至深,因此發願捐出手中的資產,於京中購地建宅,供這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暫且容身,以圖將來。

說實話,自太宗開國以來,王公宗室們為博善名搞的捐贈委實不勝其數,可儘管不勝其數,聽到宰相誦讀的內容,諸位大臣仍舊是驚駭莫名——絹帛上條分縷析無所不包,竟爾將具體捐出的土地、糧米、布帛菽粟等都一一造冊列了出來。大家都是嫻熟政事的高官,自然立刻明白了這詳細周密後的言外之意:

——不是吧公主殿下,您居然玩真的?

眼見著王公貴戚居然真從身上割肉賑濟百姓,那震撼簡直比看周滅來醜賊打滾更為驚悚。朝中一眾的朱紫高官瞠目結色反應不能,以至於大殿之中詭異莫名,隻有宰相朗朗誦讀的聲音在棟梁之間回響。待到這響聲徐徐止息,高居禦座之上的皇帝才稍稍坐正了身子。

“朕是昨日收到的公主的陳奏。”她淡淡道:“雖然思慮不周,但著實也是一片誠心——也罷,狄卿,你就幫著公主料理料理這收容家眷的事吧。”

站在宰相列中的狄仁傑微微一愣,立刻察覺到背後多了幾束怪異的目光。

他無聲歎一口氣,還是隻有執著笏板出列行禮,遮擋住抽搐的麵容:

“是。”

·

上官婉兒快步趨入仙居殿中,向倚欄眺望禁苑池水的皇帝深深行禮:

“陛下。”

皇帝唔了一聲,並未回頭,隻是淡淡開口:

“狄仁傑見過公主了麼?”

“見過了。”上官婉兒垂手道:“公主向狄公展示了捐贈家產的清單,狄公看了,似乎頗為……驚訝。”

“驚訝?”皇帝的語氣有了微妙的起伏:“看來太平捐的還不少?”

“是。”上官才人道:“以婢子看來,已經近乎於傾儘一切了……”

說到此處,上官婉兒也不由微微生出了詫異。她奉命帶著狄相公拜見公主,親眼見到了公主出示的那份驚心動魄的清單;狄公不過外臣,隻是驚異於太平公主出手之豪奢闊綽;上官才人卻是久居宮中,頗知宗室底細,而今稍稍過目這份清單,立時便覺震撼莫名——以她的估算來看,公主恐怕是將自己的嫁妝單子都儘數給折進去了!

這份慷慨委實是匪夷所思,以至於狄相公矯舌難下,旁敲側擊的向上官才人打聽公主的心意:昔日沛公入鹹陽,財物無所取而婦女無所幸,故範增知其誌不在小;而今太平公主施展這樣駭人聽聞的手筆,莫不成也有什麼“大誌”不成?

這委實是敏感到碰也不能碰的話題,無論狄仁傑如何試探,上官才人都隻能保持沉默。但沉默不能阻遏疑惑,才人愈為細想,愈覺不可理喻:且不說公主絕無這個成“大誌”的才華;就是皇帝高居九宸,又怎麼會允許旁人有此覬覦?

但出乎意料,當上官才人半吞半吐的交代出公主那財物無所取麵首無所幸的異狀,皇帝卻並無被觸及逆鱗動怒的神色,她隻是意味不明的微微一笑:

“不錯,雖然朕的女兒本事不大,但好歹還沒有蠢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上官才人以眼觀鼻以鼻觀心,絲毫不敢摻和進這要命的議論之中。所幸皇帝遠望片刻,悠悠然的轉移了話題:

“朕從上蒼處又換來了一件新東西。”

當皇帝決然放棄了她的工具人酷吏之後,天幕立時投桃報李,送來了一筆頗為豐厚的偏差值。而以皇帝作風,似乎也不是那種勤儉持家善於儲蓄的類型,到手後即刻揮霍一空,相當之正常。

上官才人立刻下拜,恭敬接過了侍女捧來的錦盒——自數十日前天現異象以後,被迫圍觀皇權底褲朝廷黑曆史的諸位女官多遭軟禁,唯有上官婉兒應對稱旨,被留在皇帝身邊料理與天幕有關的機要事務,算是專職的秘書。天幕所泄漏的消息往往匪夷所思,迥然超乎意料之外,也唯有上官才人這樣的心性,才能沉穩應對,滴水不漏。

可縱然心性沉穩,上官才人在打開錦盒之後,雙手仍不由微微一顫。

盒中隻有一本嶄新的暗紅色薄書,封麵光亮而又平整,一行橫平豎直的大字閃閃發光:

《普通中學教科書·中國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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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此物在前,上官才人的呼吸都不由微微一滯。

她侍奉皇帝料理機務,曾經有幸見識過天幕為諸多“奇珍”開列的價格,樣樣都是把人當肥羊在宰;而諸多貴到駭人聽聞的書籍圖紙之中,那幾本“曆史教科書”的開價更是屹立山巔傲視群雄,儼然絕非常人可以觸及,真正是看了都叫人頭暈目眩。

——所以陛下到底是怎麼換到這樣奇珍的?

莫說皇帝而今的儲蓄遠遠不夠,即使用上上蒼所謂的“子孫貸”,也不過杯水車薪而已。天幕曾展示過皇帝諸位子孫的光輝成就,當場便將女皇噎得險些破防,隻能閉嘴言語不得;回首看看人家老劉家那高到出奇的皇帝水平,隻能翻白眼而已。

換言之,唐代皇帝的子孫貸業務,在天幕這裡隻能被評為質量低下的次級貸款,壓根是借不出來什麼東西的……

上官婉兒詫異莫名,竟爾冒險翻開了那光滑鮮亮得出奇的封麵。而僅僅是抬眼一掃目錄,她便恍然領悟:原來這上蒼所賜的“教科書”也劃分為不同的階段,這一本薄薄的冊子,不過從秦朝籠統講到唐初而已,往後則隻字不提。

果然,皇帝悠悠開了口:“朕算了算手上的那點偏差值,除了應付急事必不可少的儲蓄之外,也隻夠兌換這本小書……不過,朕索取這本小書的時候,上蒼的態度卻頗為曖昧,似乎以為這本書已經沒有什麼價值,所以開價相當低廉。”

上官婉兒:……

——陛下,有沒有那麼一種可能,就是天幕的態度……其實是對的?

縱然是“天書”,但一本不過籠統敘述前朝曆史的天書,而今還能有什麼用處?即使反複鑽研尋根究底,也不過隻能追覓一點蛛絲馬跡,與消耗的偏差值相比,未免……不太上算。

當然,上官婉兒決計不敢在皇帝麵前腹誹。她恭恭敬敬翻開書頁,掃過天書上平直板正得近乎詭異的字體,卻見邊角處墨跡淋漓,竟然是皇帝親筆所寫的批注。上官才人心下一凜,趕緊注目細讀,但仔細一一瀏覽,越讀卻越覺迷惑:原來皇帝一頁一頁反複注釋,卻並非品味書中微言大義精深妙論(雖然這天書文字樸素,委實看不出什麼“大義”),而是——而是在數字數!

【漢高祖至文帝、景帝:共六百二十一字;

漢武帝:三千八百三十二字;一千餘字敘述推恩令及對匈之戰、一千餘字敘述絲綢之路,一千餘字敘述鹽鐵專賣及冶鐵的進步

漢武帝以後西漢諸帝:一百零五字】

對比慘烈鮮明到這個地步,哪怕傻子也能看出其中的巨大差異。上官婉兒當然不是傻子,她心中咯噔一聲隱約有所悟,趕緊翻開了之後的書頁——果不其然,東漢煌煌兩百年國祚之中,被提到的不過光武、明、章三位皇帝,而三位皇帝的字數加在一起,竟然還不到蔡倫造紙術的三分之二!而能——能與蔡倫篇幅媲美的,也唯有班定遠棄筆從戎征西域、竇固勒石燕然而已!

一個太監,一個外戚,一個邊將,三人居然能占到東漢一班以上的篇幅,這用意簡直令人心驚膽寒,不可細想——所謂讀史以明誌,這本天書所要宣明的,又是何等的誌向?

這種傾向比之皇帝的黑曆史更可怕一千倍一萬倍,是實實在在不能為傳統史觀所容忍的可怕議論。上官婉兒畢竟是宰相根苗見識深遠,僅僅稍微想了想字裡行間那隱約暗示,兩條腿已經要忍不住左右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