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曆史教科書 技術(2 / 2)

但她到底是頂住了,咬著牙往後翻閱。果然,在東漢、三國篇以後進入魏晉南北朝,天書的傾向再次展示了出來——五胡十六國兼南北朝統共兩百餘年,兜兜轉轉近百位皇帝僭主,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加一起隻在這教科書中混了個百來字的篇幅,而書裡圖文並茂長篇大論,在洋洋灑灑的介紹什麼呢?

《齊民要術》!祖衝之!圓周率!

最讓上官才人繃不住的是,書中介紹祖衝之兒子祖暅的什麼“祖暅原理“,居然都有五六十字,比整個五胡十六國加起來的牌麵更大……

——所以祖衝之到底是誰?

可憐上官才人熟稔文藝,雖然飽讀詩書,但畢竟曆史局限,委實隻是個出色的文科天才而已,縱使瞠目結舌想了半日,也想象不出這祖衝之是何等超凡脫俗的風流人物;至於細看這“祖暅原理”,更是頭暈目眩,難以自持。

但皇帝並未給上官才人喘息的時間。她頭也不回,隻是平靜出聲:

“看完了沒有?”

上官婉兒立刻伏地:“婢子……婢子粗粗看了一遍。”

“有何感觸?”

這句話輕描淡寫,卻震得上官婉兒微微一顫。所謂食肉不食馬肝,這委實是敏感得連想都不能多想的東西。可皇帝垂詢,她還是隻能硬著頭皮搜索枯腸:

“婢子,婢子以為,這本‘天書’排篇布局間彆有言外之意,似乎——似乎與凡俗不同……”

畢竟是來曆高深莫測的天書,上官婉兒昧著良心胡說八道,到底不敢形容為“離經叛道”。

皇帝淡淡道:“什麼言外之意?”

“婢子見這天書中詳略有彆,多多敘及開西域、征匈奴的往事;想來,是有意偏重於開疆拓土的邊功,重視大一統之功業……”

說到此處,上官婉兒稍稍呼一口氣,才終於鼓足膽量,說出關鍵:

“此外,天書似乎格外注目於所謂的……技術。”

是的,“技術”!這才是書中最為離經叛道的部分——如果說開拓邊疆為文人所惡,卻還能博取武將的青睞;那麼天書對祖衝之蔡倫等人超出預計的推崇,就完全是超出於一切傳統的史觀,儼然跳出於**之外了!

祖衝之蔡倫等人擅長的是什麼?算學、造紙、建築,所謂“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這都不是什麼反對與否的問題了,技術這等小道千百年來都被視為雕蟲末技無足掛齒,那是連被大儒們反對批判的資格都沒有,乾脆就是被無視的小透明。

可就在這薄薄一本天書之中,這些雕蟲小技卻卻儼然高居青雲之上,不但可以與征匈奴開西域的偉大邊功相較,甚至一舉超越了無數帝王將相賢良奸佞,縱使光武、明、章,亦隻能瞠目其後,仰觀那些洋洋灑灑的溢美之詞。

這些——這些東西……有這麼要緊麼?比皇帝,比皇權,比賢臣小人都更加的——要緊?

上官婉兒心中亂跳,垂目不敢直視。哪怕僅僅是順著天書的邏輯往下稍微一堆,都能瞬間聯想到一大堆令她心驚肉跳、膽寒到不敢出聲的東西!

但皇帝似乎渾不在意。她甚至輕輕冷笑了出聲。

“總結得不錯。”女皇柔聲道:“說起來,這本書隻截止到唐初為止,但唐初煌煌幾千字之中,提到太宗皇帝彪炳勳業的也不過區區千餘字而已,其餘大多都在敘述什麼‘曲轅犁’、‘耕田法’——喔對了,還有玄奘大師西行取經的往事。雖然這書中還沒有提及朕,但仔細想來,就算沾到朕一星半點,恐怕篇幅也未必及得上玄奘這個光頭和尚……“

上官婉兒的麵頰不由微微抽搐。

但以這天書的風氣看,皇帝這的推測顯然大有道理。所以上官才人隻能閉嘴不言,伏地裝死。

女皇又道:

“不過,這天書倒解了朕極大的疑惑——先前見到這天幕時,朕還心存疑慮,害怕上蒼會為了李唐降罪。但而今看來,大漢十數位天子的地位竟爾還不如一個小小的太監,恐怕上蒼是真沒把這人間的皇位變更放在眼裡……也無怪乎這天幕這麼從容鎮定,甚至都不願意過問李唐宗室一句——哼,恐怕將來朕在這‘天書’上的地位,也不過寥寥數句而已。多半還是什麼邊邊角角的課外材料,補充練習。”

說到此處,縱然女皇心誌堅定,語氣中也不覺多了怨意——在兌換來天書之時,皇帝還曾興致勃勃躍躍欲試,自以為稱帝後必然能在史冊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但仔細翻閱天書,卻越看越是心涼——雖然書中尚未敘述到武周,但自先秦以來數百位君主,除了秦皇漢武唐宗能僥幸有個單獨篇章,昭帝宣帝章帝能沾沾臣子開邊拓土的福氣刷刷存在感,其餘尋常皇帝都隻能什麼“課後複習”、“材料”中若隱若現,擠個大通鋪了事……

所以天幕乾嘛要操心凡間皇位的更迭?橫豎換來換去也不過是書中寥寥幾行文字而已!

這事實委實冷酷得令人沮喪。但女皇畢竟是女皇,在尷尬與沮喪之餘,卻也敏銳捕捉到了天書那鮮明到幾乎一眼可見的傾向。秦皇漢武唐宗的長篇大論濃墨重彩,是以其不世的功業書寫,而今時殊事異,再也不可效仿;但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她未嘗沒有另辟蹊徑的機會——

皇帝眯了眯眼睛。

顯然,蕙質蘭心聰明絕頂的不止皇帝一個。上官才人伏地瑟縮了片刻,終於小心從地上抬起頭:

“陛下,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女皇平靜道:“太平既然要捐資設學,那未嘗不可以教出第二個祖衝之。”

她徐步轉身,揮舞拂塵敲打欄杆,玉石相擊清脆悅耳,仿佛是不成曲調的奏鳴。

“上天是不會在意朕的。它不會在意朕的皇位,更不會在意朕的生死。在上蒼眼中,除了數位留名千古的君主以外,這所謂高高在上的皇位,想來也不過是螻蟻而已吧?螻蟻當然無足可道。”皇帝語氣輕柔而又舒緩,輕描淡寫的拋出了足以令一切儒生嗥叫昏厥的可怕論調:“不過,上蒼也有在乎的東西呢……它在乎什麼?它在乎祖衝之,在乎蔡倫,在乎那些無足掛齒君子不為的雕蟲小技——喔不對,在天書看來那不叫雕蟲小技,那叫什麼來著?”

皇帝側首思慮片刻,終於一字字字正腔圓的背出了那句古裡古怪、渾然不可理解的格言: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

“——不錯,那叫科學技術。當然,朕不太明白這‘科學技術’是個什麼玩意兒。不過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既然上天在意科學技術,那朕就可以給它科學技術!上蒼怎麼看待皇帝,那無關緊要;但隻要朕有了這‘科學技術’,那麼上蒼也必須要顧憐朕!”

——說到此處,終於圖窮而匕見了!

不錯,皇帝果然是皇帝,陰損狠辣心計無可比擬的皇帝。即使在天書那匪夷所思史觀的震撼之下,皇帝依舊意識到了字裡行間所泄漏的破綻——不僅僅在於天書中對祖衝之等人非同尋常的青睞,更在於習題與材料中反複詰問的疑難:

——為什麼華夏古代的技術如此領先,卻在數百年後逐漸落後呢?

這所謂的“李約瑟之問”在課後的題目中不斷出現,其後隱藏的痛苦與悔恨簡直昭然若揭;僅僅閱覽這天書的編排,都能領略到編者在寫作時那不可自抑的巨大心結:

怎麼會落後呢?為什麼會落後呢?

皇帝回答不了這樣的疑問,但她可以利用這個疑問。上天或許不在意皇帝的死活,但它能不在意祖衝之祖暅的死活嗎?隻要——隻要女皇手上握住了第二個祖衝之第二個祖暅,那麼,僅僅為了照顧它視若珍寶的那些“科學技術”,那些“華夏科學文明的萌芽”,上蒼也必須要保住她這個皇帝!

這叫什麼?這叫挾天子以令——不對,挾技術以令上天!

上蒼承受得起那個打斷技術進步的曆史責任麼?如果承受不起,那是不是可以稍稍照顧一下皇帝?

皇帝的臉上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意。

與此同時,上官婉兒微微一愣,終於軟軟癱倒在地,再也維持不住儀態。

——顯然,在領悟了皇帝的用意之後,即使上官才人,也承受不住這算計上天的瘋狂了……

煌煌上蒼,也是可以謀算的麼?

皇帝並未理會心腹的驚懼。她特意將上官氏招來,殷殷交代這樣詳細的底牌,當然不是為了傾吐心意宣泄情緒——事實上,這樣縝密而關鍵的計劃,而今也唯有舉目無親、依附皇權為生的上官婉兒,可以稍稍信任了。

所謂用人不疑,信任就要信任到底。皇帝徑直下了命令:

“太平公主將來要設立學堂,你便幫朕看上一眼吧——此外,讓內侍去選幾位擅長算學的博士,送到宮中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