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大唐後事談(二) 超級大章(1 / 2)

貞觀六年五月,第一份西域的戰報八百裡加急送進了太極宮中。

一如皇帝與宰相重臣們在開戰以前的廟算,西域絕無抵抗中原的力量,不過倚仗突厥的勢力騎牆中立而已;一旦突厥受挫勢力不展,那麼征伐西域就的確是秋風掃落葉等閒不足奇,輕鬆寫意得仿佛武裝散步,甚至隻需出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瓜州都督,便足以完成皇帝交付的重任。

當然,進軍西域畢竟是關係國家方略的大事,送來的軍報仍需聖上禦覽定奪。隻是軍報日複一日送來,除了敘述玄奘法師西行的消息之外,其餘的消息委實不算新鮮。一開始呈報密奏時初擔重任的孫大亮還激動難耐,在奏疏中洋洋灑灑極近鋪陳之能事,描繪王師遠征異域左操黃鉞右秉白旄所當者破所擊者服的赫赫武功,喜悅亢奮之情,實在溢於言表。

但在接連不斷的大勝了十餘次後,孫大亮似乎也被連續不斷的捷報折磨壓榨得才思耗竭,漸漸沒有了往日長篇大論的興致,奏報也漸轉樸素:

【貞觀五年八月五日,王師伐伊吾,鼓行而進,至王城,填塹圍城,又為巢車,高十丈,俯瞰城中,戰六日有餘,遂克之;

貞觀五年九月二十五日,伐高昌,戰五日,斬首千餘,克之;

貞觀五年十二月八日,伐焉耆,克之;

……】

僅僅從奏報的長度上,皇帝都能窺伺出打了十幾場勝仗的臣子那逐漸百無聊賴的心境。

當然,對於曾為天策上將的至尊而言,這種贏了又贏最終贏到麻木的感覺已經相當熟悉了。所以他也不在意孫大亮的這點心思,隻是隨手在戰報上畫一個圈,丟入一旁的木簍之中,預備上朝時與宰相議論,而後再小心抽出了戰報附帶的密褶。

相較於簡單乏味的戰爭簡報,這份密折就詳儘了許多。孫大亮在奏折中仔細敘述了自己護送玄奘法師西行的經過,並一一回稟了大師的反應。顯然,玄奘大師雖爾高蹈世外,但絕非一無所知的愚魯僧人,僅僅隻看唐軍這聲勢浩大武裝護送的架勢,猜也能猜出幾分底細來。

不過,雖然猜出了底細,但當孫大亮誠懇請托大師詳細記錄在天竺的諸多見聞之時,大師依舊一諾無辭,毫無拒絕。

——開玩笑,先不說數萬唐軍屯駐於後橫掃西域所向披靡;就是玄奘大師真念在同宗的香火情上庇護天竺一二,那也隻是適得其反而已。如若這《大唐天竺記》寫得足夠詳細,說不定李二陛下還能居中製衡調撥離間——不,懷德化遠,少作殺傷;設若缺乏情報而隻能派猛將橫掃,那多半就是“吊人伐罪”的手段了!

阿彌陀佛,總歸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為表對大唐的忠誠,玄奘法師還抽出數日的功夫,特意將西域隨行的見聞默寫下來,托孫都督一並轉呈了上來。法師博學廣聞辯才無礙,筆墨上的功夫是縱橫大唐宗教界絕無敵手,而今皇帝稍稍翻動記錄,立刻便覺條理清晰文字曉暢,在朝堂上也能算一等一的奏稿文章,由不得人不眼前一亮。

當然,皇帝對西域的底細不甚了了,多半還是隻能仰賴長孫無忌定下綱領。但這份小小的文件對皇帝的影響絕不止於此,至尊稍稍吸了口氣,抬手往空中一招。

一塊小巧的光幕悄無聲息飄了出來:

【監測到重大曆史文化事件

文化領域偏差值:+100

詳情提要:在用戶「李世民」的鼎力推動下,玄奘法師已經跨越邊境,開始了他偉大的西行之旅。

即使不討論玄奘法師之於中土佛教界近乎革·命性的影響,這次漫長而艱難的旅途也必將深刻的改變曆史——儘管這種改變或許是完全無意的。以後世的眼光看,法師的西行開創了華夏最有生命力的ip之一,並為後世的曆史學家做出了難以想象的重大貢獻——對於西域及古印度的諸多小國而言,法師經過此地時隨手的記載,或許是他們能在時光中留下的唯一痕跡了。

記載

李二陛下抬了抬眉毛:他並不太理解這所謂的“ip”與曆史影響,隻是凝神注目這來之不易的文化偏差值,如此思索片刻以後,又揮手召喚出了更大的光幕。

光幕上顯示的依舊是李二陛下那長得傲視群雄的曆史偏差值,隻不過隨著級數上升條目細分了許多,除常見的內政、外交點數以外,還劃分出了武功與文化兩大項目。

理所當然的,皇帝在武功上的數值真正是一騎絕塵蔚為壯觀,條形圖長得連加寬的光幕都險些無法容納;但也正因為長得太一騎絕塵譽為壯觀,以至於早早陷入了某種被天幕稱為“邊際效應”的困境之中——對而今的皇帝來說,不僅境外交戰的小打小鬨已經無法帶來數值,就算是平定西域這樣的赫赫功業,也不過隻能在武功上增加一點微不足道的分數而已。

顯然,再往軍功上傾注過多精力,效用上已經是大打折扣了。聖人注目少頃,終究是歎一口氣,將目光移到了文化領域。

相比起近乎誇張的武功數值,文化領域固然超凡脫俗,但總還在常人理解範圍以內,而且還難免有點短板。譬如皇帝念茲在茲的所謂“曆史文化影響”,與其餘高聳入雲的偏差值相較,就實在是相形見絀,太過於平平無奇。

有短板就有奮發圖強賺取偏差值的空間,但令至尊尤為不心服的是,這天幕號稱是以傳世的文化作品來衡量曆史影響數值,但給初唐貞觀年間定的等次卻不過是“上等”而已;更為甚者,在皇皇大唐數百年之中,貞觀的文化都還排不上前三。

這就實在令皇帝有些破防了——貞觀承隋末亂離之後,你要說財源民生比不過自己的子孫,那朕也隻能認了;這所謂“傳世”的文化佳作,怎麼還能被拉出這種天懸地隔的差距呢?李隆基區區一個敗家子,他的文化分數憑什麼就能高出天際,足足可以吊打前麵幾個朝代的總和?

——當我秦王府十八學士是假的啊?

這委實是對貞觀上下名臣極大的汙蔑,甚至是一盆臟水潑到了至尊頭上——聖人懲於隋煬帝的舊事,一向不願炫示文采,但對自己的文筆也算心中有數,乃至微微自得。而今被一棒子掃出頂尖之外,實在是不可忍耐!

正因懷此鬱悶之心,皇帝情難自抑,還曾為此詢問過天幕,而天幕對老客戶服務周到,為證自己所言不虛,立刻為他提供了不涉及曆史細節的盛唐作品,譬如……詩仙詩聖詩佛的選集。

皇帝翻看了一頓飯的功夫,默默合上了文集。

……好吧,如果盛唐真是這個水平,那而今宮廷詩歌的水平與之相較,確實——確實是不能媲美。

聖人默默咽下了腦中自然生出的那“自取其辱”四個字,換了一個更為溫和的字眼。

【以總體評價而言,客戶的文藝水平在皇帝中還是處於第一流的。】或許是偏差值兌換過多,天幕居然也有了情商:【雖然不能與魏武帝魏文帝及南唐後主等頂尖高手相提並論,但已經大大超出於眾多沒有天賦而平白浪費筆墨的皇帝……】

說著,天幕光華一閃,竟爾主動投下了一本厚得出奇的書冊。

以天幕那種石頭中都能榨出油來的尿性,白送書籍簡直比太陽自西邊出來更不可思議。皇帝又驚又奇,撿起書冊拍打灰土,卻見封麵裝裱精美,赫然一行墨字:

《清高宗禦製詩集》

皇帝隨手翻開一頁,而後麵部起了某種不自覺的抽搐

——大概是與先前李杜的選集對比得過於鮮明,聖人感覺自己的眼睛受到了莫大的傷害。

·

總的來說,在鑒賞完天幕提供的詩集之後,皇帝算是絕了在文藝上追趕子孫的信心——這玩意兒真正不是大力可以出奇跡的,所謂文章殆天授而非人力,藝術進步到了某個階段,那真是純粹比拚天賦風骨氣質等等虛無縹緲而不可捉摸的東西了。既而貞觀朝的文士出生時沒有帶著這天賜的才華,那此生要想望李白杜甫之項背,便隻能是癡心妄想。

如若皇帝以權力強行加速的話……搞不好就隻能憋出清高宗禦製詩集之類的玩意兒。

當然,以乾隆帝來比喻貞觀文士,那傷害性與侮辱性都未免過強。但天幕贈書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皇帝思索再三,終於決意從偏門入手——文藝作品固然是文化影響的大類,但能留之後世的卻並非隻是詩詞文章,還有種種意義深遠的典章製度、書籍記錄。

譬如玄奘大師所遺留的西域記錄,譬如……科舉。

不錯,科舉。當以重金兌換來科舉製的詳細章程之後,聖人慧眼獨運,立刻鑒彆出了這製度莫大的潛力,並為此色授神與、情難自禁:自隋朝大業年間以進士科取士以來,科舉發展十數年之久,漸漸已經成了朝廷用人有力的補充;但畢竟製度草創無所借鑒,各項流程之中多有紕漏,到現在也難登大雅之堂。總的來說,它固然有潛力,但也隻是有潛力而已。

但天幕處兌換的章程卻徹底彌補了科舉製一切可能的疏漏。雖爾貞觀君臣聰穎絕倫,但終究抵不過科舉上一千年間前赴後繼絞儘腦汁在殘酷實踐中磨礪出的可怕智慧,皇帝仔細翻閱章程,越看越覺心動難耐、熱血沸騰,幾乎難以自抑——於尋常大臣不同,聖人是久經考驗在生死場上鍛煉出的老辣眼光;也正因為這老辣至極的眼光,皇帝才一眼看出這章程中種種安排的妙處:如殿試、糊名、謄卷等等製度,那簡直是招攬人心廣納賢才的不二利器啊!

這叫什麼?這才叫“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與這樣精密嚴謹一絲不錯的科舉製相比,而今貞觀朝每年舉行的貢舉簡直粗糙得像個草台班子。

對比如此鮮明,優勢如此耀眼,而科舉製所能換取的偏差值更是數量驚人,迥然超乎想象。但正因為超乎想象,所以李二陛下才在狂喜中生出了難以自製的猶豫——以天幕的定義而論,科舉這高得離譜的偏差值,正源於它高得離譜的影響力;它是所有製度中寥寥可數的異類,所謂能影響一千年文明氣數的根本大計。這種東西的收益與風險同樣驚人,乾得好了固然脫胎換骨天翻地覆,但稍稍乾出個什麼差池遺禍於後代,那搞不好能把皇帝辛苦積攢的偏差值敗個乾乾淨淨。

以常理而論,皇帝似乎不應該冒險了。他畢竟已經把穩了一個千古一帝的位置,隻要老老實實按部就班的搞好內政外交,已經足夠留名青史永垂不朽,為什麼要拿這麼多的積蓄做這一把危險至極的梭·哈呢?收益損失如此懸殊,也無怪乎魏征房玄齡等會委婉勸諫,請求皇帝從長計議。

可以相信一下後人的智慧嘛!

但不知為何,或許是日子過得太順,功業實在太過輝煌,雖爾高踞禦座五六年之久,但至尊心中獨屬於往昔天策上將的熱血竟然還沒有涼透,終究是不願意給後人留這樣難以料理的麻煩。雖然猶豫再三再四,皇帝還是悄悄招來了至親長孫無忌,命大舅子暗地裡籌備完善科舉的諸項事宜;此外,他又不惜重本,兌換來了講解科舉的視頻。

大概是為了在這關鍵時刻狠切客戶一刀,天幕將視頻裁成了上下兩段。上段照慣例吹了科舉一番,什麼階層流動維護穩定奠定數千年文官錄取製度根基雲雲。而下一段就要陰暗得多了,陰暗得李二陛下一看就頭皮發麻:

【科舉與宋化】

兌換天幕的視頻太多,皇帝現在也算知道宋朝是個什麼光景了。以天幕往日的傾向來看,這“宋化”看似溫文爾雅,但搞不好是相當惡毒的評價……

皇帝沉吟許久,終於屈指點開了這危險之至的標題。

·

【至新的時代以來,對科舉的評價似乎漸漸轉而正麵。人們開始強調它在選舉人才上難得的公正性,為社會流動所做出的種種偉大貢獻。這些意義當然是客觀而深刻的,但無論如何強調這舊日選人製度的益處,恐怕都很難回答當年質疑科舉者最致命的問題:

如果科舉這麼好的話,那麼後一千年的中國是怎麼衰落的呢?

這句話實在是很厲害。畢竟,隻要稍有眼光者,應該都能看出秦大一統以來前後兩個千年裡華夏文明那驚人的差距;雖爾都有高峰與低穀,但強漢巨唐之於宋明,平均而言相差何止道裡計?

這樣近乎於懸殊的可怕差距,固然能以種種理由解釋。但作為後一個千年中近乎於國本的大製度,科舉難道真能擺脫文明衰敗的責任麼?

恐怕很難推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