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大唐後事談(四) 基層(1 / 2)

太子所渴望的放風終究還是成了泡影。傅弈、李淳風兩人剛打算鬆口結束今日的教學,宮中派遣的使者便一溜小跑衝入閣中,上氣不接下氣的傳達皇帝的口諭,命太子與兩位大臣一同入宮陛見,不得稍有遲誤。

太子心下立刻就是咯噔一聲響。皇帝當然是慈父,對長子也算頗為包容,但這種慈愛僅限於平時。以他與李麗質往常的經驗看,設若在召見傅中書時聽到了自己在算學上那並不如意的表現,搞不好就會是一次父呲子嘯的大場麵。

李承乾開始第一千零一次的怨恨不講義氣臨陣脫逃的妹妹。

……要不是懲於秦扶蘇之變,曆代太子再無居外領兵的先例,他怎麼會把這機會讓給長樂公主!

但出乎意料,皇帝此次召見,並沒有在意好大兒的平時成績。他與傅中書李太史寒暄了數句,而後極為委婉的探聽幾位專業人士近日的進展。而這一下可算搔到了癢處,傅中書滔滔不絕,立刻向皇帝展示了自己與李淳風等人辛苦砥礪一年多所發現的重大規律,其中夾雜著大量稀奇古怪的術語,顯然大大超出了正常人理解範圍以外。

於是皇帝的眼神中理所當然的出現了迷茫。不過皇帝畢竟是皇帝,困惑片刻立即展顏而笑,宣稱要大大的褒獎一切有功人員,不僅主持此事的傅弈、李淳風受賜黃金千斤,還為所有參與計算與分析的國子監算學博士考課上上,減磨勘,賜絹帛牛酒。

房玄齡魏征垂手肅立在側,聞言不覺一齊眯眼:賞賜金帛牛酒倒也罷了,“考課上等”卻是頗為緊要的大事。初唐規製,每年由吏部考功司主持官吏的考核,國子監博士需考核滿三年,結果均為中中以上,才有選材授官的資格,號稱“磨勘”。而今皇帝直接賜予上上考課的資格,減去足足三年的磨勘,真正是莫大的恩惠。

朝中高官視考課如無物,這恩典當然無足輕重;但對芸芸低級官吏、翹首以待官職的國子監博士而言,這三年磨勘的差距,那可就太為緊要了。而今被借調來協助傅中書演算的算學博士及諸生少說九十餘人,這些人脫穎而出青雲直上,恐怕不日就會在國子監中激起滔天的巨浪。

這樣的巨浪會引發什麼影響?魏征房玄齡老於政事,用頭發絲都能想出那些盼官位盼紅了眼的底層監生會被挑逗出怎樣狂放的熱情——對大多數監生而言,朝廷其餘的門路都太遙遠也太艱難了,唯有這依靠算學博取皇恩的手段,卻是切切實實,毫無虛假,足夠讓卷王們傾注所有的熱情。

傅弈李淳風等倒慮不及此,隻是叉手行禮謝恩。卻聽皇帝又慢悠悠開口:

“朕聽說太子這幾月都在算學館,不知跟著兩位名士日日磨礪,又有什麼獨到的見解麼?”

太子恭敬侍奉在側,聞言隻覺額頭青筋亂跳——他那情急之下的胡說八道要是當著宰相的麵被宣示出來,那簡直等同於最高級彆的社死,搞不好能上史書的那種!

可皇帝麵前委實沒有推脫矯飾的空間,雖然殿下眼神哀求,但傅中書沉默片刻,還是隻能將太子以陀螺儀馬鞭比擬星辰太陽的言論稍稍裝扮,然後和盤托出。

果然,這話效果極為顯著,皇帝……皇帝與宰相們一起沉默了。

正當太子頭皮發麻麵皮發熱腳趾緊緊摳地之時,卻聽皇帝緩緩開口:

“……其實,太子所言固然跳脫了一些,可也未必沒有啟發嘛。”

傅弈、李淳風:???

陛下,您到底是在說甚麼?!

疼兒子有這麼個疼法嗎?您說出這句話不覺得虧心麼?

就連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在聽到親爹這番堪稱匪夷所思的袒護之後,自己都還知道麵紅耳赤,扭捏不安呢!

皇帝的臉皮當然遠遠甚於太子,但麵對傅中書那難以掩飾的詫異目光,還是稍稍有些尷尬。他咳嗽了一聲:

“當然,朕不是說真有個什麼看不見的馬鞭。朕的意思是,或許存在類似的作用牽扯住了星辰嘛!可以定名為‘引力’什麼的……”

所以華夏文字就是博大精深,僅僅“引力”兩個字望文生義,便讓李淳風微微一愣:如果將者“引力”定義為星辰之間彼此拉扯的力量,那還真是個相當出色的解釋,似乎真可以填上他們思索出的那個大坑——當然,要想完成具體的解釋,還有許多的工作要做……

眼見李淳風隱隱陷入思索,皇帝咳嗽了一聲趕緊扯開話題。他照搬賣弄的也就隻有那麼一點,實在不能露餡:

“傅卿。”他殷殷的望著為自己立下汗馬功勞的心腹愛將,眼神中是對偏差值最誠摯的真情:“朕想,既然這算學這麼有用這麼好,那應該推而廣之才是。所謂孤陋者寡聞如若僅僅是國子監算學館的這些博士監生,未免人數太少,不能有益國家。朕的意思,是乾脆將算學、農學等等一並鋪開,令國子監中諸生人人習練,否則僅僅誦讀經義講章,不免有閉門造車之嫌。隻是此事並無先例,朕想托付給傅卿,好好參謀一二。”

傅弈常年浸淫天文,對朝政委實不算敏感(否則當年也不會在太上皇麵前點出“秦王當有天下”這種能讓心肺停止的狠話),但再遲鈍愚魯,聽見陛下殷殷言外之意,他本能的也感到了不對——國子監改革可是大事,主持改革的更無一不是當朝重臣,怎麼會平白無故落到自己頭上呢?

他頗為惶恐的左右環顧。但兩位宰相束手不語,儼然默認。傅弈茫然片刻,終於垂下手去:

“……是。”

·

眼見傅中書的身影漸漸消失於殿外,魏征終於幽幽開口:

“陛下已經下定決心,改革朝廷用人的大政了麼?”

“也不過是先嘗試一二罷了。”皇帝平靜道:“現在要革新的也不過是國子監教授與選拔的製度而已,暫時還不涉及其他。”

貞觀年間選拔官吏的途徑無非一種。其一是勳貴世家子弟憑借父輩的功勞名望蔭蔽為官;其二是各地舉薦上來的賢良名士;其三則是群聚於國子監中定期考核的諸生。皇帝以國子監的改革為起步,的確是相當穩妥——隻要勳貴與地方不說話,那就算給國子監的學生們加上題海題山月考周考,也決計掀不起半點的風浪。

皇帝緩緩道:“不過,也不止是用人的製度。朕先前觀看天幕的展示,曾經留意到一個極為有趣的跡象——自所謂的‘宋’以後。曆代選用中樞宰相的標準,便漸漸趨於一致,似乎都青睞於文學之士。”

以天幕泄漏的隻言片語來看,宋朝選用宰執是所謂“四入頭”,多從三司使、翰林學士、知開封府、禦史中丞內挑選,其中翰林學士尤為清貴,稱為“半相”;而至明朝,此風氣則更為極端,號稱“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僅僅負責起草文書修飾詞章的翰林院,竟爾能扶搖直上,壟斷了整個國家中樞機構。

原本李二陛下還頗為不解,疑惑後世君主怎麼口味如此一致,清一色的都偏好文章辭藻筆墨之臣;但在聽聞天音對科舉的種種指摘之後,他隱約也有了猜想:文學之士充塞中樞,恐怕也是所謂“宋化”的征兆……

想想也很合理,既然科舉汲汲於經義策論文采風流,那能被選到朝廷頂端的當然都應該是一等一的文章高手。可如果宰相的位置上全放著妙筆生花的文人高士,那個結果就——

顯然,魏征房玄齡等人立刻領悟到了皇帝的言外之意,並一齊皺起了眉頭。

“當然,各朝有各朝的苦衷,亦不能苛責什麼。但清談而誤國,一味的用舞文弄墨的文士,也未必是國家的福氣。”皇帝淡淡道:“朕的意思是,猛將必發於卒伍……”

兩位宰相默默彼此對視,自然而然補上了下一句:

宰相必起於州郡!

這不是什麼新鮮的命題了。京官高高在上,缺乏在地方在基層的經驗,決計不會有主攬全國政事的能耐。貞觀朝名相輩出,如杜如晦房玄齡魏征等,那不都是在隋末死人堆裡摸爬滾打出來的麼?但凡臨機應變的本事稍微差那麼一點,諸位大人現在可能都已經年滿十八了!

如果是最理想的狀況,那當然應該壓著京官們下地方摸爬滾打,不說磨練出房杜等人的本事,至少也不能太高高在上,矜矜然沉醉於文章辭藻彼此應和之中,真成了什麼腳不沾地的詩人騷客。

可理想歸理想,做起來談何容易?長安是此時全天下最為繁華富勝的都市,京官靠近於權力之中樞,更是天然比地方官高出一等;地位享受相差如此懸殊,由地方調入中央,便如登仙一般。如若反其道行之,強行將京城仙境中的官吏大量貶謫至地方,那豈非是要將滿朝上下的文武往死裡得罪?

即使以魏征那懟天懟地公然斥責聖上為桀紂的剛猛脾氣,想到這一決策執行後一連杆帶下水的濟濟百官,那一時間都是頭皮發麻,作聲不得。

這會不會太有……魄力了?

最終還是房玄齡硬著頭皮頂了上去:“……陛下這是至論。臣請旨,由臣牽頭,下朝後向幾位重臣通一通風聲。”

果然是當年拄杖謁軍門的第一功臣,房公這是打算自己親手去捅這個馬蜂窩了——說實話,即使以房相公的威望資曆,貿然去談這種觸及根本利益的問題。必定也是被錘個滿頭包的下場。

懂不懂什麼叫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更難啊?

大抵是性格所然,李二陛下在刻薄寡恩上尚且還不如尋常皇帝那般登峰造極,一時還撕不下臉讓老臣來扛這個火藥包,所以僅僅是微微一愣,很快便露出了微笑:

“哪裡至於如此?治大國如烹小鮮,總得慢慢來嘛!朕的想法,是先將國子監合格的監生們分批調往地方任職,也算是看看朕改革了這教授考核的製度之後,有沒有什麼功效。如此徐徐圖之,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