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大唐後事談(三) 考公(1 / 2)

皇帝倏然從禦榻上站了起來,一抬腳跨下了數級台階,兩步邁到了光幕以前,仰頭凝視著其上漂浮而過的大字。

至尊的一舉一動都該安詳鎮定,這樣火急火燎的大步流星,委實是極大的失禮。但皇帝之所以不管不顧大失常態,正是因為被這天幕的長篇大論戳中了心頭的痛處。

如果宋明清朝都在采用科舉後出現了相當的症狀,所謂保守而孱弱的“宋化”,那麼,憑什麼大唐就能超脫於此困境之外?

甚而言之,在天幕口中曆朝曆代並不乏聰明通透的高明之士,如果他們辛苦掙紮一千年也沒辦法從這科舉的“宋化”陷阱中掙脫,那是否意味著科舉製有著某種難以修補的根本缺陷,以至於窮竭人力也無可回天?

這對皇帝來說可絕非好消息。他的眼光老練而又獨到,早已在天幕的隻言片語中發現了某種不可違逆的曆史進程——即使至尊本人還可以仰仗著功勳豪門維持朝堂,將科舉僅僅作為用人的點綴,但他的後世子孫卻恐怕沒有這樣強韌而巧妙的政治手腕,難免又會走上科舉的老路。

一旦走上科舉的老路,那麼這“宋化”的結果就……

一念及此,皇帝的臉色微微變了一變。

即使隻有天幕語焉不詳的科普,至尊隱約也猜出了宋化本宋以及被宋化之大明那慘淡的結果。國家興亡何代無之,但中原皇帝先後被擄掠到東北與漠北做客,這委實就太超出想象了……更何況,宋徽宗宋欽宗明堡宗還不過隻是王朝七八代的皇帝而已,國家還遠遠沒有到衰頹滅亡的時候,能把這種級彆的國力在極短時間內折騰到接近崩潰,所謂“宋化”的威力可見一斑。

李二陛下默然良久,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顯然,積弊能蔓延一千年之久,那決計是製度的根基出了問題,已經不再是什麼小打小鬨的權術陰謀可以扭轉的了。如果真要為子孫後世計,為千秋萬代計,便必得大刀闊斧而未雨綢繆,在科舉的黨徒尚未根深蒂固膠連錯結之前,為這新興的製度彌補上它致命的疏漏。

譬如,改革考試內容。

不錯,天幕長篇大論論述許久,態度已經昭然若揭。如果再依靠經義策問取士,那麼科舉選上來的便唯有一批又一批下筆千言而胸無一策的文學高人,最終貽害不可勝計;即使貴族傳統的培養體係已經不可持續,那也要設法汲取這一套培養體係的精華,並融納入新的用人製度之中。

但改革科舉又談何容易?且不說經義策問沿襲數代之久,早已成了士子心中莫可動搖的煌煌正道;就是真下定決心要動搖根基,又該在科舉考試中調整加入些什麼?

騎射?狩獵?駕車?

雖爾天幕將這些技藝視為所謂軍事演習的一部分,但畢竟耗費太過高昂,如果強行在考試中塞入如此龐雜的內容,那麼科舉的公平性也就無從談起了。

沒有了公平,又如何能籠絡寒門,維係朝堂的平衡?

皇帝相當之敏銳的把握住了重點。他思索片刻,終於拎起長幾上的金如意,隨手敲擊銅質的香爐。

鏗然悠長的回音在偌大的宮殿中回蕩,少許功夫以後,靜候在殿外的宮人小心打開了緊閉的殿門,恭敬向皇帝匍匐了下去。

“先召魏征、房玄齡。”至尊淡淡道:“再召傅弈。”

·

當宮廷的使者疾馳出太極宮大門之時,太子少傅、行中書令傅弈正在琢磨星圖。

不錯,正是太子少傅、行中書令——煌煌正品的高官,足以昂首闊步入太極宮政事堂與皇帝宰相議政的絕對重臣,堪稱朝廷柱石與棟梁的頂級官僚。如果考慮到僅僅五年以前,傅弈還不過是區區從五品下的太史令,那這升遷速度簡直已經算是祖墳著火,可以讓人懷疑皇帝神智是否清醒的地步。

當然,數年之間青雲直上直衝九霄,不止朝中百官側目而視心懷叵測,就是傅弈自己也覺得難以承當。但在如此非同尋常的任命上,皇帝卻展示出了相當罕見的強硬,不僅彈劾與勸諫的奏章一律留中不發,還繞開政事堂直接下發中旨,給傅弈賜了個男爵的爵位,毫無疑義的展示了抬舉這位太史令的堅決態度。

而更為離奇者,還在於政事堂中諸位宰相——原本中旨賜爵是對相權極大的侵蝕,但相公們與皇帝稍稍議論數次,立刻便一轉攻勢,以絕對強硬的姿態附和至尊對傅弈超出尋常的提拔。如侯君集等激進者,乾脆公開宣揚所謂“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理念,要求朝廷重用如太史令一般的賢才,以此為天下垂範。

“不拘一格降人才”!詩倒是好詩,但百官聽起來總覺有點不是滋味……意思是我們就不是人才唄?侯大人您晚上可彆睡太死。

當然,雖說傅中書官職等身形同宰相,但他畢竟不同於料理政事的真相公,皇帝雖爾青眼有加,但托付給他的事務卻格外簡單——隻不過是深居閣中,繼續研究天文星圖而已。

“傅公發現的那個什麼星體運轉的規律很好,很有用處。還要多多做這樣的發現才好!”皇帝特意溫言鼓勵他:“不過一人智短,傅公應當再招攬天文算學的人才,為國效力才是。天文星象國之大事,朕會命諸皇子公主一並研習。”

說實話,傅中書不過是偶然間發現了星體繞太陽軌道的形狀而已,這樣小小的規律,似乎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很有用處”,他為此大感迷惑,但終究不敢質疑陛下的睿斷,隻能召集國子監中的算學博士,日夜研究這玄妙莫測的星圖。

而今日,今日,反複琢磨數年之後,傅中書似乎又隱約接觸到了某個至為重要的定律。

他注目凝視良久,俯身在星圖上作下了最後一個標記。

“如此一來,應該便是清晰無誤的了。”他喃喃道。

旁邊侍奉的太史丞李淳風隨之點頭:

“傅公大才,見解極是。”

縱使心智沉穩,聽見得力下屬的奉承,傅公還是不由笑逐顏開:

“哪裡,哪裡!算學上老夫不算精通,還要足下多多指教才好。”

李淳風俯首稱是,卻徑直趨向星圖之前。自皇帝任命傅中書主管天文星象並兼有選拔人才的特權以來,李淳風算是他慧眼薦拔出的第一流人物——傅公雖然借由星圖隱約意識到了星辰環繞太陽的軌跡,卻苦於學識不足,僅僅隻能停留於大致的描述;而李淳風曾研習過西域大秦傳來的密法,算學之強當時無匹,於是一眼便在這冗雜的軌跡中看出了真相:星辰環繞太陽並非僅僅是個類圓的軌跡,它實際上應當是大秦典籍中所述之“橢圓”!

而且,這種橢圓的軌道似乎不僅僅局限環繞太陽——李淳風詳細糾正了幾個月亮運行的觀測數據之後,便將炭筆遞還給了傅弈。以幾人平時工作的默契而言,這便是“驗算合格”的意思。

傅弈更為喜悅了。他仔細欣賞片刻自己的傑作,終於欣然開口:

“不知太子殿下看懂了麼?”

全程在兩人身後,默默圍觀著這張星圖的太子:…………

·

不錯,雖然皇帝金口玉言,允諾會送皇子公主來一同研習。但有幸能與品的高官朝夕相處的,還是隻有長孫皇後嫡出的幾個子女。而今長樂公主隨軍巡視於外,魏王則被皇後督促著運動減肥,能日日來點卯的,自然隻有無可奈何的太子殿下李承乾了。

麵對傅中書的提問,李承乾……李成乾遲疑了片刻,還是硬著頭皮作答:“自——自星圖上看,月亮似乎是繞著——繞著大地在轉?”

“殿下睿智天成。”傅中書笑語親和,婉轉之至——他畢竟有太子少傅的官銜,自然要對太子循循善誘:“那麼,這個軌跡又是什麼形狀的呢?殿下,老臣兩個月前可曾經講過這個知識點……”

李承乾凝視地圖,開始第一千次的怨恨他那不講義氣臨陣脫逃的妹妹。當初孫大亮奉命征討西域,按慣例本是由李道宗總覽監軍,但長樂公主在被算學折磨了半年之後,敏銳察覺到了教學中難度日益提高的可怕征兆,為了逃開算學無止儘的淩逼,果斷以效法平陽昭公主親臨戰事為托詞,順利跟著堂叔逃開了這水深火熱的學堂。

臨行之前,長樂公主還情真意切的抓住太子大哥的手,勸大哥努力加餐飯,不要為算學過於憂慮,損傷身體。而太子竭力掙紮,仍然妄圖挽留住一個同甘共苦的難友:

“小妹,邊陲苦寒兵凶戰危,不是你一個小孩子能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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